我出車禍了,很嚴重,致死的。我看著魂魄脫離身體時,腦海中響起了詭異的聲音。
它自稱是系統。系統說,由于世界上有真正在意我的人正在期待我復活,
所以我獲得了一個重生的機會,條件是以魂魄的形式陪伴系統指定的對象度過一生,
等待他死后取代我,就能夠重返人間。1在看到晴雯那張過分年輕的臉時,我感到十分絕望。
等她死的時候我也該死了吧!我只能暗暗把希望寄托在古代人壽命短暫上。
況且晴雯脾氣很爆,脾氣壞的人更容易身體不好。她看起來是這家公子的寵婢,
或許以后還是寵妾,加之她脾氣壞,多半還要被其他小女孩兒擠兌擠兌。
公子溫和得近乎懦弱,但他再溫和也是封建社會中的統治階級,即使他愛說好聽的話,
即使他的婢女們都叫他的名字寶玉,他身上和血液一起流淌的上位者心態也是無法改變的。
這點我明白,但顯然此時這些女孩們不明白,所以她們依然笑嘻嘻的。
我認識那個去開門的女孩,她叫襲人,很奇怪的名字,但性格長相都很溫柔傳統,
看上去比其他小姑娘大一點兒,是個領頭。然后我就看見襲人被一腳踢得摔在了地上。
暴烈的雨聲混合著賈寶玉的斥罵聲,讓我幾乎聽不見襲人壓抑的呻吟。
寶玉公子仿佛終于從什么東西中驚醒一樣,慌忙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連聲說著“我不知道是你”。那么別人就可以踢了嗎?
我不知道身邊這個叫晴雯的女孩會不會產生和我一樣的疑問,但她確實憤怒了,
在驚恐之后憤怒了。兩百多年前的人在思想上同現代有著天差地別,
但憤怒時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2我猜我快可以回家了。賈寶玉近乎歇斯底里地沖她怒吼著,
而她只是梗著脖子,用眼神對峙著,平靜得連懼怕都沒有,
使期盼著她早點兒死掉的我都有些心驚。我已經沒有了心臟,
卻還能感受到它正在劇烈地跳動。剛被她提及的苦主襲人趕來了,
用溫柔得有點粘膩潮濕的語氣和表情勸著架。我看見晴雯本就緊繃的臉皮劇烈抽動了一下,
隨即嘴角的肌肉一點點酸澀地局促在一起,然后吐出更加尖刻的譏諷來。我理解她。
年輕就是種憤怒的熱情,而她恰好太年輕,放在現代應該還在上中學。
苦主本人一番和稀泥式的勸解,對一個年輕人來講無異于一盆兜頭冷水,
潑在臉上像一記耳光。就像現代中學里司空見慣的吵架那樣,矛盾不可避免地激化了。
從晴雯越來越刻薄的話語里,我才知道她并不喜歡襲人。但這不是現代中學。
賈寶玉要趕她出去。晴雯突然哀傷起來,像每個無法承擔叛逆后果的小孩那樣,
哭著說她死也不要出去,讓我有種鄙夷和好笑混雜在一起的情緒,但更多是憐憫。
憐憫晴雯沒死在嫉恨她的女人手里,卻要死在寵愛她的男人手里了。好吧,晴雯沒死。
襲人跪下了,另幾個女孩兒趕來跪下了。和賈寶玉關系很好的林小姐也來了。林小姐很聰明,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晴雯見她來了就出去了。今天是一個晴天。
陽光照在晴雯還沒褪去淡淡絨毛的臉頰上,照在她沒有干透的淚痕上,
把她依然微微瞪大的眼睛照成淺褐色。該說不說,晴雯確實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
晴雯又眨下一滴淚來。3賈寶玉和晴雯和好了。他在是個貴公子以外,
也確實是個善良溫和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歡晴雯。晴雯嬉笑著撕掉了兩把扇子。
顯然她的氣被哄消掉了,她的憤怒也被一起消解掉了。她受寵,生氣是無所謂的,
但憤怒是遲早要送命的。我覺得慶幸的同時,也會想起她在門外默默流淚時的樣子。
我覺得那眼淚多少有些復雜的含義,就像她擠兌賈寶玉也不是因為他怪她摔壞了扇子一樣。
顯然她自己不太明白。她與那滴眼淚的反光,還隔著一滴淚水的距離。接下來的日子很平靜,
她依舊在干活,幫賈寶玉處理零七八碎的生活瑣事,以及罵小丫頭:她脾氣依舊很壞,
但只是愛生氣,而不是憤怒。我其實不太喜歡晴雯。她老讓我想起我的初中班主任,
講話還要比她更過分。她喜歡恐嚇小丫頭們,“再不怎樣就要打你”,
我想假如有個小丫頭也和她梗脖子吵架,她恐怕比賈寶玉還要暴跳如雷。
她的神情總是冷淡而輕蔑的——晴雯長相屬于俏麗型,也往往表現得很活潑,
但我知道她本質上是個冷淡的人。她與每個人都隔著無形的距離。晚上她常醒,坐起身時,
昏暗的燈光還在照,一片暖色暈染著她臉上那些沒有溫度的溝壑,把她襯托得愈發削瘦。
她其實也不止對小丫頭們講話刻薄。那個叫秋紋的女孩兒,炫耀太太賞賜了她布料,
晴雯也譏諷她拿的是別人剩下的,她自己寧可得罪太太也不要。
我知道這個太太說的是賈寶玉的母親。我還捕捉到了秋紋的臉在沉下去之前,
閃過了一瞬間的震驚。因為我也同樣震驚。賈寶玉喜歡晴雯,晴雯也喜歡他,
且是那種青年男女間平等的喜歡。我不無尖刻地把這歸因于他倆有同樣的劣根性,
渴望人人平等帶來的自由,但又要享受階級帶來的特權。
但我還是老會想起晴雯幫那個叫芳官的小花旦和苛待她的干娘吵架,又幫她洗頭的樣子,
也會想起晴雯平靜地瞪大著的眼睛,和從那雙眼睛里掉下來的眼淚。我想,
他們還是不太一樣的。4晴雯病了。想嚇麝月被風吹感冒了。聽起來很好笑,
但是在死亡率很高的古代也不算好笑。賈寶玉和另外幾個女孩兒都很著急。襲人幫她找了藥,
麝月就遞到她床前,偶爾還要哄她吃,說她貼頭疼膏藥俏皮好看。賈寶玉也常常來陪她,
她每回都會咯咯地笑起來。病中的晴雯睡得反而比平時好些,大概是不用去守夜的緣故。
她睡著時,遠處的燈光會直直傾瀉在她臉上,融化成一灘溫水。我挨著她睡。我沒有觸覺,
卻好像能感覺到她放松的脊背,和陣陣朝我胸膛傳來的熾熱的體溫。
生病的晴雯被一群沒血緣的人捧著護著,手掌磨掉了她一點棱角。這和愛不愛沒關系。
襲人一定不愛她,甚至可以說討厭她,但襲人在她面前像個姐姐。屋里沒有第三個人的時候,
襲人望向床上她的背影的眼光也是溫柔的。這是生命和生命本能的抱團取暖,
也是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推己及人的謹慎和敬畏。晴雯磨掉的棱角很快就又長出來了。
賈寶玉嫂子身邊的平兒來了,叫走了正陪著她吃藥的麝月。晴雯當然奇怪,也多少有點不爽,
于是讓剛進來的賈寶玉去聽聽怎么回事,為什么瞞著她。賈寶玉沒多久就回來了,
告訴晴雯一個叫墜兒的小丫頭偷了平兒的鐲子,平兒還特意囑咐麝月她還病著,脾氣又爆,
千萬別讓她知道,過幾天找個理由把墜兒再打發出去。
末了還特別善解人意地補充一句千萬別生氣。所以晴雯這不就知道了嗎?!
我被賈寶玉氣得直翻白眼。而晴雯也正在為另一件事生氣,
我看見她的臉色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本來因為生病而有點打架的眼皮也瞪起來了,
眼里射出銳利的怒火。她驟然拔高了聲音,高得我再次感覺我是不是馬上可以回家了。
怒吼的內容大概是叫墜兒立刻滾進來,而墜兒也不太立刻地進來了?!澳阃靶?/p>
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我對這句話表示懷疑。事實證明我的懷疑是正確的。
她抽出一把簪子朝墜兒的手扎去,我迅速挪開了眼,但耳朵是堵不上了,墜兒還是個小孩,
哭喊的聲音尖利而高亢,讓我有點惴惴不安。晴雯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麝月來扶她,
勸她病好了再打。她的聲音又迅速弱下去了,從一聲趕一聲的咳嗽里淅淅瀝瀝地滲出來,
讓麝月叫墜兒的家人來領她走。她說得又急又快,但說到“墜兒太懶,寶二爺使她,
她撥嘴兒不動”的時候好像刻意地放緩了。
更新時間:2025-04-26 15:4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