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外的槐樹又抽新芽了。蘇晚秋數著青磚墻上第七百三十道刻痕,
鐵鏈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碎聲響。鎖喉的鐵環已經長進皮肉,每次吞咽都像在咽刀片。
她盯著那抹嫩綠,想起三年前被拖進這間土房時,也是這樣的早春。"啪!
"沾著鹽水的麻繩抽在后背,血腥味漫過喉頭的鐵銹味。
李德貴噴著酒氣的嘴貼在她耳邊:"還敢跑?信不信老子打斷你的腿喂狗?
"少女蜷縮在稻草堆里,指甲摳進掌心。三天前那場失敗的逃亡讓她失去了兩顆槽牙,
左耳至今嗡鳴不止。但此刻她卻在笑——方才挨打時趁機抓破了李德貴的手背,
那滴血正滲進她指縫。月光從破瓦縫漏進來,照見她用血在墻上畫的記號。七個正字,
第三十五筆還沒收尾。這是第三個被她標記的買主,
前兩個都被李德貴轉手賣去了更深的深山。門外傳來窸窣響動。蘇晚秋迅速用稻草蓋住血跡,
佯裝昏睡。木門吱呀推開,十四歲的阿福端著豁口陶碗蹭進來,
黢黑腳趾在夯土地面上搓出兩道泥印。"姐..."少年把稀得照見人影的米湯放在地上,
臟兮兮的手從懷里摸出半個烤紅薯,"爹去鄉里吃席了。"蘇晚秋沒接食物。
她盯著阿福脖頸掛著的長命鎖,銀鏈子已經發黑,墜著個褪色的福字。三個月前,
就是這孩子在溪邊發現了她埋在鵝卵石下的求救布條。"想要這個?"阿?;瘟嘶毋y鎖,
"拿你頭發換。"少女突然暴起,鐵鏈嘩啦繃直。阿福嚇得跌坐在地,
卻見她只是扯下自己一綹枯發。當發絲落入掌心時,蘇晚秋瞳孔驟縮——發梢沾著星點白絮,
是棉紡廠特有的混紡棉。記憶如暴雨傾瀉。三年前那個黃昏,
母親說去紡織廠領工錢后再沒回來。她在縣汽車站等到路燈亮起,
有個戴毛線帽的女人遞來饅頭,說帶她去找媽媽。"姐?"阿福的聲音忽遠忽近。
蘇晚秋將紅薯掰成兩半,把大的那塊塞回少年手里。月光爬上她鎖骨處的烙印,
那是個歪歪扭扭的"李"字。上個月李德貴醉酒說要給她刺個永久記號時,
她主動湊近了燒紅的鐵釬。劇痛中她看清了鐵釬上的花紋——雙魚戲珠,
和長命鎖如出一轍的紋樣。...暴雨砸在油氈布上的第七夜,蘇晚秋咬斷了最后一根麻繩。
泥石流沖垮了進山的唯一通路,村口老槐樹在閃電中轟然倒地。她趴在豬圈潮濕的草堆里,
聽著外頭亂哄哄的腳步聲。李德貴正帶著男人們用沙袋堵堰塘,咒罵聲混著雷聲在峽谷回蕩。
指尖觸到埋在糞土下的塑料布包,
禮物":李德貴按過手印的賣身契、往來山西陜西的汽車票根、七個買家留在她身上的體毛。
最底下是張泛黃的照片,母親穿著紡織廠工裝,在廠門口抱著五歲的小晚秋微笑。
閃電劈開夜幕的瞬間,蘇晚秋將銹跡斑斑的剪刀抵上咽喉。不是尋死,
是要把鎖喉的鐵環生生撬開。皮肉撕裂的聲響被雷聲淹沒,溫熱血流漫過胸前時,
她想起陳老師的話。那個總來村里支教的語文老師,上月偷偷塞給她一本《刑法》。
書頁第二百四十條用紅筆圈著:拐賣婦女兒童,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砰!
"鐵環應聲而斷。蘇晚秋踉蹌著撲向暴雨中的祠堂,那里供著李家族譜。去年中元節祭祖,
她趁亂在祖宗牌位下藏了半瓶敵敵畏。此刻祠堂門扉洞開,守夜的瘸腿老漢醉倒在供桌下。
她赤腳踏過青磚,血腳印在閃電中開成紅梅。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瓶時,
身后突然傳來鐵器破空聲。"賤貨!"李德貴的砍柴刀嵌進供桌,木屑飛濺。
蘇晚秋旋身躲過第二刀,敵敵畏潑向對方眼睛的瞬間,
祠堂梁柱在暴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百年古宅轟然坍塌時,蘇晚秋正攥著族譜往山崖跑。
身后傳來李德貴殺豬般的慘叫,泥石流裹挾著斷木碎石,將半個李家村埋進滔天濁浪。
秋雨打在銀杏葉上的聲音,像極了阿娘臨終前喉嚨里含著的血沫。林紅綾蜷縮在牛棚角落,
透過漏風的木板數著金黃的葉片。這是她被賣到鳳凰溝的第三十七天,
村口那棵千年銀杏又開始飄落第一片金葉子。"嘩啦——"鐵鏈撞擊聲驚起棚頂的麻雀。
李瘸子拄著榆木拐杖挪進來,褲腰上別著的銅煙袋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紅綾盯著他缺了無名指的左手,那是去年買來的川妹子用鐮刀砍的。"今晚圓房。
"煙袋鍋子磕在石槽上,火星子濺到干草堆里。紅綾數著那人轉身時拐杖點地的次數,
七步到門檻,三步到院里的水井。井臺上擱著把豁口的柴刀,
刀刃上還凝著前天殺雞時的血痂。子時的梆子敲到第三聲,紅綾摸到了枕頭下的繡花剪。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正照在李瘸子后頸那顆銅錢大的黑痣上。她想起被拖出家門時,
弟弟攥著她裙角的小手,想起人牙子腰間晃動的五枚銅錢。
剪刀刺穿皮肉的聲音比想象中沉悶。溫熱的血噴在粗布帳子上,洇出朵暗紅的花。
紅綾赤腳踩過還在抽搐的軀體,從灶膛掏出藏了月余的火折子。
夜風卷著火苗竄上茅草屋頂時,
她正蹲在井邊搓洗指縫里的血——就像小時候給阿娘浣紗那般仔細。"往西三里有個土地廟。
"沙啞的聲音驚得紅綾打翻了木盆。駝背的老鐵匠站在籬笆外,手里的煙袋明明滅滅,
"廟后第三塊青磚下,埋著前年吊死的陳家媳婦的銀鐲子。"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犬吠聲從四面八方涌來。紅綾攥著銀鐲子鉆進密林時,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熊熊燃燒的院落。
紛飛的金葉子在火光中翻卷,像極了弟弟撒向空中的紙錢。山風裹著煤渣刮過林秋的臉,
鐵鏈在枯樹枝上叮當作響。她數著腕間滲血的繩結,這是被賣到槐樹溝的第三十七天。
月光從地窖頂的木板縫漏進來,照在張德貴油光發亮的后頸上。
這個五十歲的光棍正在解褲腰帶,劣質白酒的氣味混著汗酸味撲面而來。
林秋盯著他腰間晃動的銅鑰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小娘皮還敢咬人?
"王桂香尖利的嗓音從頭頂傳來。這個滿臉橫肉的婦人舉著燒紅的火鉗,
"老娘今天就給你烙個記號!"地窖里突然響起金屬碰撞聲。林秋猛地翻身,
鐵鏈擦著張德貴的耳朵劃過。王桂香的火鉗戳進草垛,騰起的濃煙中,
林秋抓起陶碗碎片抵住喉嚨:"再過來我就死給你們看!
"暗紅色的血順著鎖骨流進粗布衣領。她記得母親咳在搪瓷盆里的血也是這樣紅,
記得表舅說城里有工作能掙醫藥費時閃爍的眼神??ㄜ囋谏铰飞项嶔ち巳?,
最后停在這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腐臭的稻草堆下藏著第十九道刻痕。
林秋蜷縮在潮濕的墻角,聽著頭頂傳來剁豬草的聲響。月光從木板縫隙漏進來,
照見墻壁上密密麻麻的劃痕——有的用石子,有的用指甲,還有一道深深的血印。
她突然劇烈顫抖。這些刻痕的主人,那些消失在槐樹溝的女人們,
此刻正從斑駁的土墻里凝視著她。最角落的劃痕還很新,旁邊歪歪扭扭刻著"春杏"。
地窖門突然打開,滾下來半個發霉的窩頭。送飯的是個蓬頭垢面的啞女,左眼蒙著白翳。
當那雙生滿凍瘡的手碰到林秋的指尖時,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塞了進來。那是半截鉛筆。
五年后的立冬,林秋裹著褪色的紅棉襖站在村口小賣部門前。
她的棉鞋里縫著這些年攢下的車票錢,
發間別著張德貴去年送的塑料發卡——里面藏著微型錄音器。"秋妹子,
又來給德貴叔打酒???"小賣部老板咧著黃牙笑。柜臺玻璃映出她低眉順眼的模樣,
誰能想到這個總挨打的媳婦,每晚都在煤油燈下演算化學公式。酒壇后的陰影里,
春杏正在擦貨架。她的右腿有些跛,那是去年冬天掉進冰窟窿落下的。林秋接過酒壺時,
指尖拂過對方掌心,三長兩短的摩斯密碼:計劃照舊。回家的路上經過村辦煤礦,
林秋望著冒黑煙的井口露出微笑。三個月前新來的會計是她用匿名信舉報的,
現在這個位置終于輪到"識字"的她。賬本里那些消失的礦工名字,
那些被瓦斯爆炸掩蓋的冤魂,正在算盤珠子的噼啪聲中重見天日。會計室的算盤珠染著煤灰,
林秋在1987年煤礦工資表上畫下第十七個紅圈。窗外飄來王桂香罵街的聲音,
這個曾經健壯的婦人如今瘦得像個骷髏,
每天要喝六次止疼藥——那是林秋用烏頭堿調制的慢性毒藥。"秋妹子,
更新時間:2025-04-26 02:5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