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絮語晨露還未從蒲公英絨毛上滾落，阿昭已經攥著我的手往后山跑。
草葉上的潮氣沾濕了球鞋邊，她發尾的蝴蝶結扎繩掃過我手背，像只活蹦亂跳的花栗鼠，
總在我試圖追上時突然轉身，往我懷里塞朵剛摘下的鈴蘭。這片野花海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蒲公英舉著白絨傘在風里搖晃，金盞菊貼著地面織出橙黃地毯，最妙的是半山腰那株老梨樹，
枝椏低垂著把雪片似的花瓣撒在阿昭發間。她蹲在雛菊叢里替我別花，
指尖總不經意間蹭過我鼻尖：“小傻子，跑這么快，汗都把頭發黏成綹了。
”說話時指尖輕輕刮過我汗濕的額角，睫毛上還綴著片梨花瓣，
像奶奶糖罐里裹著糖霜的杏仁，甜津津的。我們常躺在老梨樹的粗樹根上數云。
阿昭總說那朵像銜著鈴鐺的白鹿，我卻覺得更像她昨天追著蝴蝶跑時揚起的裙擺。
風穿過枝椏的聲音像誰在哼歌，她忽然翻個身用指尖戳我掌心：“你看，
花瓣落在你手心里了?！标柟鈴乃l隙漏下來，在我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鉆。
暮色漫上來時，阿昭會把曬干的花瓣夾進牛皮本子。她總說要收集夠三百六十五種花，
給我編個永不凋謝的花環。此刻她正踮腳夠高處的杜鵑，衣角勾住帶刺的灌木也不自知。
我上前幫她解開，指尖觸到她手腕的溫度，像春日溪水漫過鵝卵石般溫涼。她忽然轉身，
鬢角的映山紅蹭得我臉頰發癢：“以后每年春天，我們都來這里好不好？
”山風裹著晚開的櫻花掠過我們發梢，遠處的歸鳥在橙紅的天際線畫出細痕。
阿昭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卻依然緊緊牽著我的手。那些她跑過的地方，
蒲公英正乘著晚風播撒新的希望，金盞菊在漸暗的光線里微微頷首，
仿佛在見證某個關于永遠的約定。原來最動人的歲月，從來不是驚濤駭浪的長詩，
而是她轉頭時眼里盛著的星光，是掌心相扣時傳遞的溫度，
是每一個“你在身旁”的朝朝暮暮。
2 變故預兆阿昭踮腳去夠那簇開在灌木頂端的朱砂杜鵑時，
晨露剛從她辮梢的蝴蝶結扎繩上滾落。她總愛穿淡青色的棉布衫，
袖口繡著歪歪扭扭的鈴蘭——那是去年我幫她縫的，針腳像喝醉的螞蟻。
此刻她指尖即將觸到最艷的那朵花，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帶著梨花香掠過她發梢，
她忽然晃了晃，指尖從花瓣上劃過，在粉白的花瓣邊緣留下道淺紅的痕，
像被誰咬了口的糖霜。我伸手去扶時，她整個人踉蹌著撞進我懷里，
鬢角的映山紅蹭過我唇角，帶著股微澀的甜。她后頸的碎發被汗黏在皮膚上，
露出片指甲蓋大小的蝶形胎記，邊緣泛著淡淡的青，像朵被揉皺的鳶尾花?！鞍⒄?？
”我聽見自己聲音在抖，掌心貼著她后背，能感覺到她心跳快得像鼓點，
咚咚咚撞著我的手腕，完全不是平時追蝴蝶時那種輕快的節奏。她仰頭沖我笑，
睫毛上還沾著片梨花，可臉色白得像老梨樹的樹皮：“沒事啦，
就是突然看見……看見那朵杜鵑像你生氣時鼓起來的腮幫子?！痹挍]說完就猛地抓住我手腕，
指節捏得泛白，滾燙的呼吸噴在我鎖骨上，驚飛了停在她肩頭的藍鳳蝶。
我這才發現她球鞋沾滿了泥——剛才夠花時踩進了腐葉堆，腳踝處的皮膚被灌木劃出細痕，
滲著血絲卻渾然不覺。背著她跑下山時，夕陽正把老梨樹的影子拉得像道殘破的橋。
她的頭擱在我肩上，發繩不知何時松開，長發混著梨花和草葉散下來，
掃過我手背時帶著反常的灼熱。山道上的春泥吸住我的球鞋，每跑幾步就要踉蹌一下，
她忽然在我耳邊哼起歌，是我們常躺在樹根上聽的那首風的調子，卻斷斷續續，
像被雨打濕的琴弦。村醫診室的白熾燈在暮色中格外刺眼。老大夫握著聽診器的手停頓半響，
鏡片后的目光掃過阿昭蒼白的臉：“去城里醫院瞧瞧吧，這心律跳得像揣了只亂撞的麻雀。
”玻璃罐里的薄荷在窗臺上投下細碎陰影，阿昭卻笑著把我的手指勾進她掌心，
指甲上還留著掐杜鵑時染上的殷紅：“別怕，不過是心跳想追上蝴蝶罷了?！笨赡翘煲估?，
她塞給我的牛皮本子里，新夾的杜鵑花瓣邊緣泛著焦枯的褐，像被淚水洇濕過的晚霞。
接下來半個月，阿昭總說要教我認全后山的花。她蹲在蒲公英叢里時會突然扶住石頭喘氣，
卻指著花序說："你看，每顆種子都是小傘兵，風就是它們的翅膀。"直到某個起霧的清晨，
她趴在老梨樹的樹根上沒了往日的雀躍，
指尖反復摩挲著樹皮上的蟲蛀痕跡：“其實上周在縣醫院，護士姐姐抽了我三管血呢。
”山霧漫過她睫毛，聲音輕得像花瓣落地，
“他們說......我的心臟像生了片不肯凋零的葉子，總在該休息的時候拼命開花。
”我攥緊她微涼的手，發現她手腕內側多了道淺紅的勒痕——是抽血時固定止血帶留下的。
她卻突然掏出壓在舌根下的水果糖塞進我嘴里，草莓味在舌尖炸開時，
她的眼睛彎成月牙：“別難過呀，等我攢夠三百六十五種花，就能用花香給心臟搭個玻璃房，
讓它慢慢曬太陽。”可那天傍晚，我在她床頭發現揉皺的檢查單，
“心律失?！薄耙伤破髻|性病變”的字樣被指甲掐出凹痕，旁邊畫著歪扭的小太陽，
太陽里寫著我的名字。3 分離雨季梅雨季來得格外洶涌。
后山的老梨樹在雷雨中折了根手臂粗的枝椏，阿昭蹲在斷枝前撿拾遺落的花瓣，
雨滴順著傘骨在她腳邊織成水幕?！傲謽I局說要砍樹修路?！蔽疫鴿裢傅某煽儐危?/p>
油墨在雨水里暈成模糊的藍，“我爸調去城里工作，下周就要搬家。
”她捏著半片殘破的梨花突然轉身，
睫毛上掛著的不知是雨還是淚：“那三百六十五種花......”話音被雷聲碾碎，
牛皮本子躺在泥水里，曬干的鈴蘭和雛菊被雨水泡得腫脹。我想伸手抱她，
卻觸到她冰涼的手腕——比春日溪水更冷，像結了層薄霜的鵝卵石?！澳阒绬幔?/p>
”她忽然低頭盯著滿地狼藉的花瓣，聲音混著雨聲碎成細沙，“縣醫院的醫生說，
我可能需要去城里做手術。”指尖劃過梨花殘缺的紋路，像在撫摸時光的裂痕，
“原來蝴蝶飛不過滄海，不是因為沒勇氣，
是因為海的那邊......早就沒有等它的花期了。”離別的清晨飄著細霧。
阿昭站在村口老槐樹下，手里攥著個牛皮紙袋，封口用鈴蘭花莖捆著。“還缺七種。
”她聲音悶在紙袋里，遞過來時我摸到袋底的潮濕，
“等梨花開滿山坡時......”卡車的鳴笛打斷她的話，母親在車里催促，
阿昭突然把紙袋塞進我懷里，轉身跑開時馬尾辮甩起的弧度，像那年她追蝴蝶時揚起的裙擺。
我打開紙袋，里面是壓得平展的杜鵑標本，還有張字條，字跡被水洇得發皺：“小傻子，
別讓花瓣發霉?！弊謼l背面畫著顆歪扭的心，
心上纏著三十七朵小花——那是我們共同收集過的花的數量。后來我才知道，
那天她沒說完的話，藏在縣醫院走廊的玻璃窗上：她曾對著映著晚霞的玻璃，
用手指寫下“別等我”，卻在霧氣凝結時，偷偷改成“記得回來”?？ㄜ囻傠x村口時，
我把臉貼在發燙的玻璃窗上，直到阿昭的身影縮成老槐樹下的一點白。
牛皮紙袋被我抱在膝頭，袋底的潮濕漸漸滲進校服，像塊永遠焐不熱的月光。
母親在車上拆開我濕透的成績單，突然驚呼：“數學不及格？
你最近都在山里野什么——”話尾被急剎車碾碎，我看見后視鏡里，阿昭正追著卡車跑，
馬尾辮上的蝴蝶結扎繩在風里翻飛，像只想要追上汽車的花栗鼠。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完整的她。每周五放學后，我都會把攢下的零花錢塞進綠色郵筒，
更新時間：2025-04-25 17:0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