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灌入林中時已無聲。
陸振一腳踏進落葉掩蓋的石板路,腳步頓住。前方林帶撕開一道縫隙,黑霧彌漫中,一片模糊的村落輪廓浮現出來。
“望云村的舊圖邊界……就到這了。”他輕聲。
白牙鼻尖微顫,目光凌厲地盯著前方濃霧中的黑影,一步沒跟落:“地氣是亂的。陰流不順,像是……死過很多次?!?/p>
兩人往前走了二十步,一道破舊的石碑出現在道路邊側。碑體殘裂,碑面斑駁,刻痕早被磨平,一絲字跡都看不出來。
陸振蹲下,用指背輕輕摩擦碑身。石灰落下,一點反光都沒有。
“被人刻意抹除過,連原始氣痕都消掉了?!彼f。
白牙舔了舔唇角:“你覺得這地方是廢了,還是被徹底封了?”
陸振沒回答,而是站起身,雙指掐訣,一指點在額心處,啟動“哭鬼之眼”。
視野扭曲剎那,他望向前方村落。紅月的余光尚未落下,但村中卻是一片漆黑。靈視中,沒有魂影,沒有靈波——唯有一股莫名逆流的氣流,從每一間屋子里向外噴涌而出,如水逆涌,如血倒卷。
“靈息流動是反的。”
“從屋內沖出來,不是進屋?!?/p>
“像是有東西……不肯留在里面?!卑籽姥a了一句。
兩人無言,走進村口。
這里的村落建筑風格很舊,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的木屋??傻谝谎劭吹降模瑓s不是破敗,而是扭曲。
所有門窗,都是從內向外打開的。
門鉸鏈裝在門板外,窗欞朝外伸出。仿佛不是為了讓人進去,而是為了讓東西逃出來。
陸振盯著其中一戶屋門。門是開的,門板撐在外邊,晃著晃著發出咯吱聲。可他湊近看時,屋里空無一物,卻有一股潮濕霉味夾雜著舊紙墨香撲面而來。
“這味道……”白牙低聲抽鼻,“和你之前用來封夜哭嬰的【鎮錄符】墨味一樣?!?/p>
陸振卻皺了眉。
屋里倒著的桌椅。四腳朝上,平面貼地,椅子甚至是掛在屋頂上的。
茶杯和水壺摔在地上,可不是“摔碎”,而是平穩地倒扣著,如同被某只手擺放成那樣。
他抬起手,一道微弱靈息彈出,擊中一盞掛在屋檐下的燈籠。
燈籠不動。只是隨著風晃了一下。可影子,卻在地面倒著延伸,方向與光線完全相反。
“不是幻術?!彼_認,“這是‘規則型詭異’的前兆場?!?/p>
“規則場?”,“不是普通鬼域?”白牙耳朵抖了抖問道
“不是。普通鬼域是強感知壓制?!标懻裰钢菬艋\影子,“而規則型,是連物理邏輯都會反轉。力學、光線、氣息——只要進入規則,就要跟著‘走’?!?/p>
白牙盯著那影子,沉聲:“那我們現在是已經在‘規則里’了?”
陸振沉默幾息,轉頭看向村子更深處。
整個村落彎曲盤旋,道路皆為黃土小徑,地勢略低。他們站在入口的高點,居高望下,看到所有屋頂都是輕輕內塌狀,像是被某種壓力壓過一遍。
更深處,一棵老槐樹在月光下枯立。它的影子沒有出現在地上,而是倒掛在半空中,與本體分離。
“這地方……”陸振緩緩道,“從頭到尾……都在倒著?!?/p>
白牙舔了舔牙根:“你說它還活著嗎?”
陸振目光微斂:“如果我們進去……它會醒。”
轉身望了一眼血月。
月色似乎正一點點逼近山頭,紅色的暈圈越來越清晰。
他們已經無處可去了。
“進去。”他說。
白牙輕聲低吼,舔了舔爪子,往村中第一個院落踏了進去。
“記得?!标懻穸冢安还芸吹绞裁?,別回頭?!?/p>
?!?/p>
陸振與白牙沿著主道緩步深入村中。
這是一條被黃泥與碎石覆蓋的小路,地面不是新鋪的,而是……新翻的。泥土松軟、布滿痕跡,不是腳印,而是拖痕。
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硬生生從屋里拖出來,逆著地面拉行。
兩側屋舍,門都緊閉,有的甚至被木板釘死。那些釘子不是從外面敲的,而是從里面釘出來的,整整齊齊、像是封棺。
“他們不是想防東西進來,”白牙低聲,“是想阻止……里面的東西出去。”
陸振沒有回答,只低頭看向那一排排整齊的釘痕??薰碇矍娜徽归_,他用靈息掃過屋墻與門板邊緣。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靈識斷流痕跡從內往外擴散,像是什么曾試圖掙脫那堵墻,過程中魂力炸開,留下扭曲的痕線。
他們選了一戶門縫沒有完全封死的宅子走進。
屋內光線黯淡,空氣悶重。
推門的剎那,一道刺鼻的霉腐味混合著淡淡的墨香,撲面而來。
白牙后退一步,耳朵猛地立起。
陸振皺眉,眼前的畫面讓他腳步頓住。
——天花板上,懸著三具人影。
三具倒立的尸體。
他們不是被繩子吊著的,而是整個身體貼著天花板,背部嵌入屋梁與頂欞之間,手腳在空中無力地張著,如同快要掙脫束縛卻永遠僵在那個瞬間。
地板空無一物,連一張桌椅都沒有。四周墻壁上斑斑血跡,如同被指甲或尖物猛抓。
尸體表面已經腐敗,但動作極其怪異。
第一具,手指扭曲,食指卡在嘴里,像是要扯出自己的舌頭。
第二具,頭顱仰得極高,下巴幾乎貼到胸前,但雙腿高高舉起,似乎在走某種不可言說的姿態。
第三具最小,是個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全身關節反折,背脊弓起,如同蜘蛛吊死。嘴角掛著兩道黑血,鼻孔中塞著布條,胸口裂開一道血線。
陸振走近,查看尸體眼部。
“……眼珠是倒的?!?/p>
他輕聲說。
白牙走到窗邊,警惕盯著外面,“倒的?”
“眼珠子整個翻轉,瞳孔在上,眼白在下。像是……一直在看自己腳下?!?/p>
陸振抬起尸體的一根手指,輕輕撥開指縫。其指甲早已斷裂,但指尖之下,卻不是皮肉,而是一道熟悉的裂痕——靈識爆痕。
他放下尸體手指,輕輕蹲下,在地面仔細看了一眼。
地板不規則地裂開,周圍浮著幾根干裂的纖維狀血絲。那些血絲以尸體為中心,向四周擴散成圓形,仿佛從天花板倒滴而下,卻又清晰是自下而上爆發的痕跡。
“他們……不是上吊。”陸振喃喃道,“是被某種規則強行倒轉過來。像是‘方向’本身反了。”
“他們不是死在屋里?!卑籽姥a了一句。
“是被空間……反過來殺死的?!?/p>
角落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輕響。
白牙低吼一聲跳過去,發現是一個木盒翻倒,里頭掉出一本破損賬簿。
賬簿被黑水浸過,紙張糊在一起。陸振取出拇指大小的一塊布巾包著的最后一頁,揭開時,那行墨跡模糊的字,浮現出來。
——“記得別回頭……他們倒著回來了?!?/p>
陸振緩緩將那頁紙合上,紙張在指縫中化作干裂灰燼,輕輕散落在屋中空氣里。
他轉身看向白牙,后者已抖了抖皮毛,咬住背包,低聲說:
“你覺不覺得,這句話寫得不像是要提醒我們?!?/p>
陸振點頭:“是寫給自己看的?!?/p>
“可惜,他們還是回頭了。”
——然后,就倒著死了。
屋外風聲漸響,墻上的窗板發出一聲長長的咯吱聲。
白牙耳朵一顫,靠近陸振。
“……你有沒有感覺。”
“什么?”
“外面那股風——是從人身后吹來的?!?/p>
陸振握緊了拳,望著屋外。
“你是說——”
“倒走人……也快到了。”
屋內的燭火滅了。
是風吹滅的,不,是某種**不該存在的“方向性力量”**逆卷了整個空氣流。
陸振緩緩坐回地面,閉眼調息,神識維持在哭鬼之眼微啟狀態。
白牙趴伏在他身旁,耳尖微顫,一直在聽——直到某一刻,他猛然抬頭。
“來了?!?/p>
他聲音極輕,卻帶著一種來自本能的壓迫。
陸振睜開眼。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咚,咚……咚。”
一聲接一聲,極緩慢,卻富有節奏感。不是奔跑,也不是游走,而是那種被強制設定下的機械律動。
“節拍有問題。”陸振低聲道,“聽上去是從遠處過來的,但……聲音的‘順序’是反的。”
白牙耳根一動。
“你是說——倒著放的?”
“咚、咚、咚”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陸振彎腰,輕輕掀開屋門下的縫隙。他沒有立刻看,而是以哭鬼之眼調動微觀靈視,從縫隙的反光里折射村道上的光影流動。
——村道上,一具具人形輪廓正緩慢移動。
它們不是活人。也不是普通的游尸。
它們的動作太“刻意”,太“整齊”。
每一步都像是被某個程序輸入了一串固定的坐標——“腳抬起,倒退一步;頭仰起,盯住天空;背彎著,手懸空。”
最關鍵的是——
這些尸體的臉是朝后的。
不是扭頭回望,而是整個頭顱180度旋轉,前額向后,嘴朝天,頸椎仿佛被擰斷卻仍能活動。
他們在走路。倒著走路。
手指微張,腳掌拖著地面,身體一搖一晃卻永不跌倒,正穩穩地,沿著村道,從遠處向這邊“退”過來。
白牙咬牙,喉嚨中發出一聲低吼,卻被陸振按住。
“別發聲?!彼f,“他們能‘聽見規則’?!?/p>
“那是什么鬼東西?”
“倒走人。”
陸振眼神冰冷。
“規則詭異體·中階行為壓制型。行動模式是——主動靠近‘注視源’,然后在接觸后將對方拉入規則:必須倒行,必須同步,一旦回頭或違反規則,即觸發詭性反噬,瞬殺?!?/p>
白牙:“意思是——只要它們感覺你在看它,它就會強制你也變成它?”
陸振:“……或者,被它看見你看它,也一樣?!?/p>
白牙咧嘴:“那你怎么知道這規則的?”
“你忘了上一段我們看到的——尸體、字條、拖痕,還有……”陸振頓了頓,低聲說,“那本賬簿上的字。”
白牙喃喃:“別回頭……”
陸振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那還懸著的三具尸體。
“他們都看見了?!彼f,“然后都回頭了。”
尸體的臉還在輕輕顫動,嘴角的黑血如淚滑下,滴在地板上。
外面的倒行者已經越過村道拐角,來到屋前五步遠的距離。
陸振能看見它們肩膀的衣物在晃動,每走一步,脊背都會彎曲一點,像是在刻意壓低重心以匹配某種更高的存在的步伐。
這不是死尸在動,是規則在行走。
“我數十息后開門?!标懻窈鋈徽f。
白牙眼神一怔:“你瘋了?”
“他們要感知你。不是你主動招惹他們,是你——暴露在他們的‘注視范圍’內。”
“你打算反其道而行?”
“哭鬼之眼的‘恐懼識別’能測方向,但不能躲規則。除非我們試著‘進入規則’——然后……試著打破它?!?/p>
他在掌心輕輕一抹,一縷血絲浮出,落在地面形成一個簡化的“鎮息轉向陣”。
這是一種“順行錯位構陣”,本意是混淆詭異感知——讓對方“以為”你在倒行。
“你試圖欺騙一個以‘規則為軀’的詭異?”
白牙不確定地問。
陸振露出一絲嘲諷:“如果它真有規則意識,那它就不該回頭看我們。”
白牙:“你賭?”
陸振:“我賭它還想要我們‘看見它’?!?/p>
屋外,第一具“倒走人”走過了門前那口干井。井影如血,它的腳步沒有停頓,繼續前行——倒著,頭朝屋門。
然后——它停了。
一只腳輕輕觸到門板,腳趾朝前,腳掌朝后。
屋門輕響——“咯吱”。
陸振閉眼深吸一口氣。
“開始吧。”
屋門縫隙外,那具“倒走人”站定。
它的身體仍然背對著屋門,頭卻緩緩扭轉,朝著門縫縫隙里看進來。
白牙突然顫了一下,喉中發出一聲低吼,瞬間前沖半步,露出獠牙,眼中血光浮現。
“別動!”陸振一把抓住它的后頸,低吼道,“閉眼!”
幾乎在同時,腳下的地板忽然一熱。
不是火焰,而是一種灼燙的規則氣息——如同某種“從靈魂底層撕開的灼痕”,正從地面向上攀爬進他們的影子里。
陸振猛地低頭。
——他的影子正在變化。
原本投在地面的影子開始扭曲、延展,像是被某只看不見的手從背后拉扯。影子的腳步開始緩緩“向后挪動”,而他的腳卻還未移動。
接著,靈識中響起一道冷漠到極致的低語——沒有聲音,是烙印式的信息灌輸:
【你已被看見?!?/p>
【倒行開始。】
規則,啟動了。
陸振目光驟冷。沒有驚慌,沒有掙扎。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放下所有主動靈識反應,只留下哭鬼之眼處于最低靈壓狀態。
“白牙?!彼脴O低的聲音開口,“背貼背,倒著走?!?/p>
白牙牙關緊咬,尾巴緊貼后腿,像是壓制住本能的撲殺欲望:“它……它在看我?!?/p>
“所以你必須背過身,讓它以為你在‘跟著’它?!标懻竦吐?,“不能快,不能停,不能說話?!?/p>
白牙咬了咬牙,低聲應了一聲:“明白。”
二人緩緩轉身,背貼背,一步、一步開始倒退。
他們的腳步在碎石地上發出極輕的摩擦聲。耳邊仍回響著“倒走人”的錯位腳步聲——“咚……咚……咚”。
但現在,這聲音仿佛成了他們自己的。
因為腳下,每踏出一步,影子都會對應延伸半寸;每多走一步,影子中的裂痕就更加清晰。
陸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動不敢動地保持著節奏。
倒退。
再倒退。
兩人像是被拴在線上的木偶,被牽引著在“規則的軌道”上緩緩后移。
白牙的呼吸逐漸不穩,他的狼耳時不時抖動。陸振知道,那不是感知異常——那是極限壓抑下的應激反應。
“它跟上來了?!?/p>
白牙聲音幾不可聞。
陸振沒有回應,只在他肩膀上輕輕敲了兩下。
一下,是“繼續倒退”。
兩下,是“別回頭”。
月色終于從林后徹底升起。
血月高懸,整條村道被紅光照滿。
陸振感知到身后至少還有三具“倒走人”也在行走——他們沒有腳步聲,但每一具“倒影”都在試圖與他和白牙“同步”節奏。
這就是規則構造的真正恐怖之處:
它不是強迫你“做某件事”,它是逼你變成它。
陸振低聲念出一行詭書殘頁上的咒語,壓低心神竅的共鳴,試圖封鎖識海波動。
哭鬼之眼在低頻震動中傳來反饋。
——“注視感解除:遠側個體暫未追擊。規則連接:穩定?!?/p>
“我們撐住了?!彼а赖驼Z。
白牙鼻孔噴出一口熱氣,卻沒有接話。
他們一步步,緩慢倒行。
一米,兩米……五米……
直到遠處村尾破墻后那道脫落的符紙忽然浮動,似乎空氣中規則震蕩松動,陸振猛然感知背后“注視源”漸弱。
“停?!彼p聲說。
白牙立刻原地定步,整條身子貼著陸振不動。
“倒走人”停下了。
他們背后,那些扭曲的身影沒有繼續逼近。站在原地,像是在……等。
等他們回頭。
陸振閉眼,穩住心神竅波動。
“不能停太久?!彼f,“一旦脫節……我們就徹底變成它們的一員了?!?/p>
“那下一步?”白牙咬牙,“你想怎么破規?”
陸振瞇起眼:“借‘被規則看見’之名——反將它看見我們。”
白牙:“你打算做誘餌?”
陸振:“不,我打算……把它塞進竅穴里?!?/p>
更新時間:2025-04-25 16: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