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秋日清晨,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土路上。陳國強跨著嶄新的二八自行車,
車后座坐著穿了一身紅色連衣裙的陶蕓。陶蕓緊緊抱著母親塞進她懷里的陶甕,
甕口纏著褪色的藍布,這是陶家唯一的陪嫁。"這壇糟鹵是你外婆傳下來的,
"母親粗糙的手撫過甕身,"往后好好過日子,好好養著這壇糟鹵。
”自行車鈴鐺清脆地響過弄堂,驚飛了晾衣桿上打盹的麻雀。陳國強回頭沖她笑,
兩顆虎牙在陽光下泛著瓷白的光:“抱緊我,前頭要過石子路?!彼匾獍衍囼T得很慢,
車輪碾過石子路的顛簸都變得溫柔起來。陶蕓臉頰發燙,雙手攥緊他背后的衣裳,
粗布襯衫下傳來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得她心晃悠悠的。風掠過耳際,
裹著煤球爐的煙火氣,混著隔壁餛飩攤飄來的香氣。她深吸一口,
嗅到他后頸淡淡的肥皂香——那是她今早特意拆封的“蝶花”,
藍白包裝紙上印著翩躚的蝴蝶。車把上系著的紅綢被風吹得,
像是要把車上的新婚夫妻滿心歡喜都抖落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暗任以贁€攢錢,
給你買奶油蛋糕?!标悋鴱姷穆曇舯伙L扯得斷斷續續,卻字字燙人。陶蕓把臉埋進他后背,
想起昨天在供銷社櫥窗里看到的那盒十二塊錢的奶油蛋糕。玻璃上凝著層薄霧,
奶油裱花像朵永不凋零的花,她掰著手指算要存多久的錢。此刻聽著這話,喉嚨發緊,
連帶著鼻腔也泛起酸意。拐過最后一個彎,一塊磚頭擋在路上,陳國強提前捏緊剎車,
車身卻還是猛地顛了一下。陶蕓驚呼著往前撲,額頭撞上他堅實的后背。“當心!
”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滑行。等重新平穩下來,陶蕓才發現自己的辮子不知何時散了,
她慌忙去解帆布包,想找根皮筋扎頭發,卻摸出個油紙包——是今早母親偷偷塞進來的,
里頭裹著半塊紅糖糕?!敖o?!彼龔暮竺姘烟歉膺f到他嘴前,陳國強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
嘴角沾著渣子,笑得比糖糕還甜:“等以后有錢了,我讓你天天吃帶奶油的!
陶蕓望著陳國強后背被汗水洇濕的襯衫,突然覺得,就算永遠吃不上奶油蛋糕,
這樣晃晃悠悠地坐在自行車后座,聞著他身上的香皂香,聽著清脆的車鈴聲,也挺好。
她收緊環抱的手臂,把臉蛋緊緊貼著他寬厚的背。
新房里新刷的白墻上掛著他倆在鎮上國營照相館拍的結婚照,照片里兩人笑得甜蜜。
陶蕓蜷在嶄新的棉被里,粗布枕巾還帶洗衣粉的味道。陳國強推門進來時,耳尖通紅,
喉結滾動著把盛著熱水的紅盆輕輕擱在她腳邊?!盃C燙腳解解乏?!彼自诖策?,
手指試探著水溫,當他摸上陶蕓的腳時,她像受驚一般縮了縮。
陳國強抬頭笑:“怕我吃了你?”說著握住她的腳踝。熱水漫過腳面時,
陶蕓盯著丈夫低垂的睫毛。他小心翼翼地揉搓著她的腳掌,指腹在腳心打轉,
癢得她咯咯直笑?!皠e動?!标悋鴱娸p聲哄著,拇指摩挲著她的腳底,“以后騎車帶著你,
就不用走這么多路了?!辈镣昴_,陶蕓縮進被窩,想著出門前她媽教她的那些話,
臉燙的不行。陳國強拉滅燈,黑暗中陶蕓的感官無比靈敏,隨著距離拉近,
一種夾雜著體溫的若有似無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氣息掠過她發燙的耳垂,
又落在她顫抖的眼皮上?!疤劬驼f。”陶蕓閉上眼,感受著他的笨拙卻溫柔,
夜風卷著槐花香從窗縫鉆進來,拂過她發燙的皮膚。陶蕓仿佛在船上飄蕩,
然而隨著摔倒在甲板上刺痛襲來的瞬間,陶蕓下意識摳住陳國強的后背。
陳國強僵住:“弄疼你了?”“不疼……”臉頰燒得厲害,感覺有汗水滴到她的額頭上。
船飄啊飄,蕩啊蕩,陳國強突然哼了一聲,船顫抖了,他的輪船擱淺了。陳國強漲紅著臉,
他支起身子尷尬道:“我......開得太快了?!彼曇舭l窘,耳朵紅得能滴血。
陶蕓想笑,“下次就好了”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卻見陳國強拉開燈,掀開被褥,
目光死死地盯著床單?!把??怎么沒血?”陳國強皺眉問道。陶蕓望著他驟然陰沉的臉,
喉間涌上酸澀:“我真的......”“怪不得你不疼”枕頭砸在她的額角?!拔姨郏?/p>
我怕你擔心才說不疼!”陶蕓試圖解釋,“我真是第一次坐船!”話沒說完就被冷笑打斷。
陳國強翻身坐起,背對著她點燃香煙:"當我傻?廠里女工私下說的那些話,敢情都是真的?
"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陶蕓想起半個月前,
同車間的王姐擠眉弄眼地打趣:"別看阿蕓平時老實,看你多會蒸饅頭,
指不定......"她當時漲紅著臉辯解是酵母好用,卻換來哄笑。
陳國強抓起枕頭被子摔門而去,門板撞在門框上發出巨響。從那夜起,陳國強再沒進過婚房。
陶蕓守著空床,時不時回味著那短暫又混亂的一夜,回味著在船上暈乎乎的感覺,
和他擱淺的意外,她不明白,為什么做女人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滋味。每當夜深人靜想坐船了,
陶蕓就會起身去廚房,往陶甕里添水加料開始燉煮。沒錢買肉,就單單加水和香料熬糟鹵,
蒸汽混著香料味飄出窗外。"你們家天天這么香,日子過得滋潤??!
"鄰居大媽早起倒夜香路過他家時候笑著說。
正在修自行車的陳國強頭也不抬:"她腦子有病,就愛瞎鼓搗這些。”陶蕓在屋里聽見,
手一抖,撒了半把桂皮在地上。她蹲下身慢慢撿拾,眼淚滴在磚縫里,很快就不見了痕跡。
一個月后,陶甕里的鹵汁越熬越香濃,可陶蕓卻始終沒等來該有的滋味。
陶蕓看著鏡子里漸漸枯萎的容顏,想起新婚夜那個慌亂的男人,
想起他罵罵咧咧摔門而去的背影,突然一陣惡心涌上來。陶蕓懷孕了,
陳國強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斷,更覺得陶蕓嫁給他前就已珠胎暗結。
只鋪了層單子的薄墊產床硌得陶蕓脊背生疼,消毒水的氣味刺得她腦子發脹。陣痛襲來,
她死死攥著褪色的床單渾身顫抖,滿臉滿身汗漬,只聽見自己沙啞的呻吟。
當嬰兒第一聲啼哭響起時,陶蕓望著護士懷里皺巴巴的小臉,
淚水混著汗水淌進鬢角——這小東西是她在產房熬了十七個小時的全部意義,
也許也是她后半生唯一的寄托。陳國強靠在走廊鐵椅上,解放鞋無意識地碾著煙蒂。
聽見護士喊"家屬",他猛地起身,卻在瞥見襁褓的瞬間僵住。
嬰兒粉撲撲的小臉還沾著胎脂,眼睛一個睜一個閉,小嘴一張一合像擱淺的小魚。"恭喜,
是個男孩。"護士笑著遞過登記表,筆尖在"父親"欄輕輕點了點。病房里,
陶蕓強忍著下身撕裂的火燒火燎的疼:"國強,
你看他多像你......"話沒說完就被冷笑截斷,
陳國強喉結滾動著吐出幾個字:"別往我身上賴。"陶蕓感覺心臟被狠狠攥住,
傷口的疼痛都比不上這一句刺骨。出院那天飄著細雨,陶蕓抱著孩子在醫院大廳等了好久,
終于看見陳國強騎著自行車慢吞吞晃過來,車筐里連擋風的薄被都沒有。"上車。
"陳國強頭也不回,陶蕓咬著唇把孩子護在胸前,側身坐上后座扯著下身一陣疼,
卻只聽見他嘟囔:"晦氣。"回到家,陳國強把裝錢的信封甩在桌上。
七張皺巴巴的紙幣散開來,陶蕓數了數,剛好是他上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夠你娘倆活了。
"他轉身要走,陶蕓突然抓住他衣角:"就當看在......"話音未落,
陳國強猛地甩開她的手,陶蕓踉蹌著后退,懷里的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日子在尿布與米湯里慢慢熬。陶蕓把陶甕挪到屋里的煤球爐上,每次孩子哭鬧,
她就哼著兒歌攪動鹵汁。喂奶時偶爾饞了葷腥,她就盛出點肉湯往里頭扔幾片白菜幫子燉燉,
蒸汽裹著肉香味飄滿屋子。鄰居張嬸探頭張望:"喲,又燉肉呢?
"陳國強開窗吼道:"說了她腦子有病。"然后他“砰”地關上窗戶。陶蕓在屋里攥緊衣角,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孩子半歲時突然發高燒,陶蕓抱著他冒雨跑到醫院。掛號費還差兩塊錢,
她急得直掉眼淚。護士打量著她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讓孩子爸送錢來啊。
"陶蕓低頭望著懷中滾燙的小身子,
雨珠順著發梢滴在孩子臉上:"他......他出差了。
"“先進來給孩子開點藥回去吃吧?!碧帐|整夜用溫水給孩子擦身子降溫。沒有人拉上窗簾,
月光穿過窗子上沒揭掉的喜字透進來,在地上投出一個變形的“喜”。孩子燒得迷糊,
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領,嘴里含糊地喊著"媽媽"。陶蕓把臉貼在孩子額頭上,
淚水滴在他汗濕的頭發里。隔壁傳來夫妻拌嘴聲,混著電視機里的戲曲唱腔,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陳國強依舊每月十五號甩下信封。有時多幾張,有時少幾張,
從不多和她說話。慢慢的陶蕓學會了給孩子做布鞋,
用碎布拼出小兔子的模樣;學會了在煤球爐上烤紅薯,哄孩子破涕為笑。每當夜深人靜,
她就坐那看著陶甕里翻滾的鹵汁,恍惚又回到新婚那天——那時的陳國強蹲在灶臺邊,
笑著說"我媳婦這手藝,以后開館子都成"。窗外的梧桐葉黃了又綠,
孩子搖搖晃晃學會了走路,上了學。陶蕓經常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好,國強還是負責的。
這就是她的命,她認命了。十幾年后,曉雯被她媽領進家門時,陶蕓正在切五花肉。
刀刃落下的動作驚得曉雯縮了縮脖子。"她爸走得早,
我要去深圳打工...…”曉雯媽媽抹著眼淚,握住陶蕓的手,"姐,
以后我每個月給你寄500元,你幫幫忙吧。”陶蕓看著曉雯怯生生的眼神,
更新時間:2025-04-25 12:3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