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荒墳頭,鬼火繞竹走。燭陰睜眼時,萬姓皆為酒。”光緒十九年孟夏,
我在金陵城南的學堂里初次聽見這首童謠。墨香混著蟬蛻的焦苦味在學堂里漂浮,
我握著狼毫的手正臨摹顏體“人”字,筆尖剛觸到撇畫收筆處,
先生的戒尺突然“當啷”砸在硯臺上。他盯著窗外的手在發抖,
袖口露出三道青紫色勒痕——那是上個月他去江邊認尸時被浮尸纏住的印記。
朱砂筆在毛邊紙上洇開,像滴進清水的血珠,把“人”字拖成佝僂的鬼影。
窗外的香樟樹突然落下幾片枯葉,葉脈間爬滿細密的黑斑,像被人用針扎出的星圖。
報童的布鞋碾過青石板,木漿紙印刷的《申報》嘩啦作響,
頭版插畫上的浮尸泡得腫脹如河豚,七具尸體在鉛字間擺成北斗狀,
每只眼窩都嵌著硬幣大小的黑斑,黑斑中央隱約可見針孔大的瞳孔,
像被人用錐子剜出后又填入了碎星。先生突然壓低聲音:“三十年前我在安慶見過這黑斑,
染病的漁夫說夜里總聽見江底有人唱童謠,等家人發現時,
他的眼皮底下全是會動的鱗片……”話沒說完,窗外的蟬鳴突然齊齊掐斷,
像被人擰斷了脖子。那時我尚不知,這黑斑會在十年后爬滿霧隱鎮每扇雕花窗欞。更不知曉,
當童謠里的“燭陰”睜開眼時,母親會用那雙布滿鱗紋的手,
將我推入祠堂后殿那道刻滿星圖的石門。宣統三年谷雨,我接到霧隱鎮的信。
牛皮紙信封浸著淡淡的潮氣,封口蓋著歪斜的朱砂印,像是孩童信手涂抹的蝌蚪。
母親的字跡在宣紙上洇開,筆畫間爬滿不規則的墨團,唯有末尾“速歸”二字力透紙背,
仿佛筆尖在紙上刻出了血痕。雇了艘烏篷船逆流而上時,江面上正浮著絮狀的霧。
船娘搖櫓的動作很怪,手腕翻轉的角度超過常人,每一次劃水都發出黏膩的“咕嘟”聲。
我掀開竹簾望去,見她青黑色的鬢角沾著片魚鱗,在暮色里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
她搖櫓的動作帶著某種機械的韻律,手腕翻轉時能聽見骨骼摩擦的“咯咯”聲,
肘關節處的皮膚繃得發亮,青黑色血管在薄皮下蜿蜒,
每隔三次劃水就會鼓起一個指節大的肉瘤,隨著櫓槳破水的“咕嘟”聲,肉瘤又慢慢消癟,
仿佛在吞吐江水。我數到第十七次劃槳時,她鬢角的魚鱗突然剝落,
掉在船板上發出珍珠落地般的輕響,
露出底下布滿細鱗的皮膚——那些鱗片只有半片指甲蓋大小,在暮色里泛著牡蠣殼的虹光。
“姑娘是霧隱鎮的?”船娘突然開口,嗓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十年沒見外鄉人回去了。
”我正要答話,船身猛地撞上暗礁。櫓聲戛然而止,船娘發出含混的低吟,
我看見她的頸側裂開三道細縫,有水珠順著鎖骨滾進衣領。暮色中傳來隱約的鐘聲,
從霧隱鎮方向飄來,敲得人太陽穴發緊——那是祠堂的鎮魂鐘,本該在子時才響的。
船在鎮口的蘆葦蕩擱淺時,天已全黑。青石板路上浮著層熒光,像撒了把碾碎的磷火。
遠遠望見自家門楣的燈籠,紅綢被霧水浸得發亮,卻詭異地沒有半分晃動。推開門的瞬間,
腥甜氣息里混著河底淤泥的腐臭,像有堆死魚在堂屋中央曬了三天,有腥甜氣息撲面而來,
堂屋中央擺著口朱漆木盆,里面泡著半具魚的軀干,鱗甲間嵌著幾縷灰白色的發絲。
魚軀干泡得發白,腹鰭處纏著幾縷人類的頭發,
發梢還沾著靛青色素——那是母親往年染布時用的顏色。木盆邊緣凝著層黑痂,
細看竟是干涸的血漬,在盆底積成小小的星圖形狀?!俺幥锘貋砹耍?/p>
”母親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異樣的沙啞。我攥緊包袱的手沁出汗來,
記憶里總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此刻正背對著我坐在竹椅上。她的發髻散了半邊,
露出后頸處一片青紫色的斑痕,皮膚表面凸起細密的鱗片,隨著呼吸輕輕開合。
那些鱗片在月光下張開,像排細小的蚌殼,每片鱗片內側都映著淡青色的光斑,隨呼吸明滅。
“娘,你的脖子……”“別過來!”她猛然轉身,我聽見骨骼錯位的脆響。
月光從雕花窗格里漏進來,照亮她半張臉——右眼完好如初,左眼卻鼓起個青紫色的肉瘤,
表面蠕動著細小的觸須,在眼睫毛間投下蛛網狀的陰影。肉瘤表面覆著層半透明的膜,
膜下蠕動的觸須清晰可見,每根觸須末端都長著極小的吸盤,正隔著薄膜徒勞地吸附空氣,
發出類似春蠶啃葉的“沙沙”聲。當她別過臉時,我看見她右耳后方裂開道細縫,
縫里伸出半截淡紫色的肉須,頂端沾著黑色黏液,正順著鎖骨滴進衣領,在布料上蝕出焦洞。
我踉蹌著后退,后腰撞上條案上的青瓷花瓶。母親慌忙別過臉去,
肉瘤表面的觸須卻不受控地朝我蜷曲,發出類似水蛭吸水的“滋滋”聲。就在這時,
急促的拍門聲響起,叔叔林牧白的聲音混著霧氣透進來:“硯秋!去祠堂找你爹的牌位,
別讓你娘……”話沒說完,門“轟”地被撞開。叔叔腰間別著柄生了銅綠的桃木劍,
衣擺上沾著半片焦黑的符紙。他看見母親的模樣時猛然怔住,喉間發出壓抑的呻吟,
而母親趁機撲過來,指尖已變成青黑色的利爪——我轉身就跑,
聽見身后傳來桃木劍劃破空氣的銳響,以及母親非人的嘶吼。祠堂的飛檐在霧中若隱若現,
鎮魂鐘還在不知疲倦地敲響,每一聲都震得人耳鼓生疼。推開祠堂正門時,
香灰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三十六盞長明燈在神龕前明明滅滅,
映得滿墻牌位像是浮動的鬼影。父親的牌位在第三排,“林宗岳”三個字被朱砂涂得斑駁,
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復刮擦過。我剛要伸手觸碰,
神龕右側的壁畫突然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那是幅描繪山川的古畫,
此刻山間云霧正緩緩流動,露出藏在群峰后的巨眼。瞳孔是豎狀的,虹膜泛著青玉的光澤,
眼白里布滿血絲般的紋路。當那目光掃過我時,后頸突然傳來被舔舐的濕膩感,
仿佛有看不見的舌頭順著脊柱爬向腦勺。我猛地轉頭,
看見祠堂的門縫里鉆進條灰紫色的觸須,表面布滿吸盤,正沿著青磚地面緩緩蠕動。
叔叔找到我時,手里握著半卷燒焦的古籍。他的左臂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珠滴在青磚上,
竟發出“滋滋”的聲響,在地面蝕出小小的凹坑。黑血滴在青磚上騰起白煙,
磚面迅速被蝕出蜂窩狀的小孔,孔中滲出細小的觸須,觸須頂端是極小的復眼,
像撒了把碎玻璃。他的左臂傷口里露出青白的骨頭,骨頭上爬滿細小的吸盤,
正沿著血管往肩膀移動,每移動半寸,皮膚表面就鼓起一個透明的水皰,
水皰里游著米粒大的黑色斑點。“拿上牌位,跟我去后殿?!彼断卵g的符紙貼在門縫,
觸須立刻發出尖嘯縮回,“別回頭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有黑斑的。
”祠堂后殿的石門緊閉,門楣上刻著星圖,每顆星子都嵌著暗紅色的寶石。
叔叔將父親的牌位按在星圖中央,寶石突然發出血色熒光,石門“吱呀”裂開條縫,
霉味混著潮氣涌出來。門后是螺旋向下的石階,墻壁上每隔三步就嵌著盞青銅燈,
燈油呈黑紅色,火苗跳動時發出類似心跳的“撲通”聲。黑紅色燈油表面結著層硬殼,
火苗竄起時,硬殼裂開露出底下翻涌的肉芽,每跳動三次就發出類似心跳的“撲——通”聲,
尾音拖得很長,像有人在水下嘆氣?!叭昵?,你爹在井底撈起這卷《燭陰氏宗譜》。
”叔叔借著燈光展開殘卷,泛黃的宣紙上繪著怪誕的圖騰:人身蛇尾的神祇盤繞在巨柱上,
頭顱生著三只豎眼,鱗片間嵌著星辰,“霧隱鎮的先民本是燭陰氏的祭司,
千年前用三十六具鎮魂棺封印了‘燭陰’的殘軀?!蔽叶⒅谧V上的文字,
小篆字體間混著楔形刻痕,有些段落被人用朱砂涂成漆黑:“‘燭陰睜眼,以血為祭,
萬姓皆為螻蟻’——這是什么意思?”“燭陰是上古邪神,睜眼為晝,閉眼為夜,
呼吸成風雨?!笔迨宓氖种竸澾^圖騰下身魚尾的部分,
“但宗譜里的燭陰……更像某種寄生在星辰里的怪物。百年前封印松動,
鎮上開始出現‘黑斑病’,患者眼窩會長出星狀黑斑,最終化作半人半魚的怪物。
”石階盡頭是間石室,中央擺著口青銅棺,棺蓋刻滿星圖與咒文。棺內盛滿黑色液體,
表面浮著層冰碴,隱約可見底下蜷縮著具人形軀體,皮膚覆蓋著青紫色鱗片,
額間嵌著塊菱形的青玉——竟與祠堂壁畫上的巨眼一模一樣。黑色液體表面結著冰碴,
冰下漂浮著細小的發光體,像是封在琥珀里的星塵。棺中軀體的鱗片呈青紫色,
每片鱗片邊緣都生著絨毛狀的細肢,隨著呼吸輕輕劃動液體,在棺壁投下不斷變形的影子。
額間青玉嵌進頭骨,邊緣滲著黑血,血液在青玉表面聚成極細的星圖,
每顆星子都在朝瞳孔中心流動?!斑@是初代祭司長的棺槨,用他的尸身鎮壓燭陰的殘魂。
”叔叔突然劇烈咳嗽,黑血濺在青銅棺上,發出刺耳的嘶鳴,“你爹當年就是碰了這東西,
回來后整個人都變了……三個月后,他跳進了鎮東的古井。”我猛地想起母親后頸的鱗片,
還有船娘頸側的細縫。宗譜殘卷上有頁畫著祭祀場景:戴儺戲面具的祭司捧著青銅盞,
盞中盛著黑色液體,周圍跪著的村民眼窩淌血,皮膚裂開長出魚鰭。畫面右下角有行小楷,
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寫上去的:“四月十五,月全食,燭陰醒。”“今晚就是四月十五?
”我抓住叔叔的手腕,發現他的脈搏快得驚人,皮膚下似乎有活物在蠕動,
“鎮上的人都在準備祭祀?那首童謠……”“‘萬姓皆為酒’——燭陰醒時需要人牲,
用全鎮人的血祭它。”叔叔突然盯著我的身后,瞳孔驟縮,“硯秋,
你的影子……”我下意識回頭,看見石階上投著兩道影子。我的影子還算正常,
叔叔的影子卻在扭曲,肩膀處長出分岔的鰭狀物,頭部裂開三瓣,像是某種節肢動物的復眼。
他猛然推開我,桃木劍出鞘的瞬間,有灰紫色的觸須從他后頸爆出來,卷著劍刃甩向青銅棺。
“砰!”青銅棺蓋被掀飛,黑色液體濺在石壁上,燃起幽藍的火焰。棺中軀體緩緩坐起,
青玉眼瞳發出冷光,鱗片間滲出的黑血在地面匯成星圖。我聽見祠堂方向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混著儺戲面具的鈴鐺響,還有母親含混的呼喚:“硯秋……來祠堂,
讓娘看看你……”叔叔的身體在抽搐,皮膚表面鼓起數個肉瘤,其中一個突然裂開,
伸出帶吸盤的觸須纏住我的腳踝。我抓起宗譜殘卷砸向他的頭顱,
卻看見他眼中倒映著我身后的景象——石室的石壁上,所有星圖都在流動,
匯聚成巨大的豎眼,正緩緩睜開。當我跌跌撞撞爬回祠堂時,天井里已站滿了人。
他們穿著褪色的青布衫,眼窩嵌著銅錢大的黑斑,皮膚泛著魚鱗的光澤。
青布衫下凸起不規則的腫塊,行走時膝蓋反折,腳掌貼著地面拖行,留下帶黏液的痕跡。
更新時間:2025-04-25 08:3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