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晏打橫將人抱起時,驚覺這女子輕得駭人。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徹夜縫繡囊,到此時只怕已近兩個日夜不曾合眼。
難怪睡得這般干脆利落。
玄色外袍從肩頭滑落,恰露出頸窩處猙獰的紅痕。他凝眸細看,這傷像是被鈍器生生砸出來的,鎖骨堅硬處已泛了青紫。
懷中身軀忽然顫了顫,微末無意識地將臉埋在他胸前染酒處,溫熱的呼吸隔著半潮的濕衣烙在他胸膛。
衛驍舉燈跟隨在后,見主子踹開耳房的門,慌忙垂首盯著滿地碎雨,“可要傳府醫…”
“取玉肌膏來。”
趙晏將人拋向錦褥間,卻在她吃痛蹙眉時下意識護住后腦。外袍再被扯開半寸,更多細小的疤痕從鎖骨蜿蜒而下,像塊殘缺的輿圖。
纖細的手腕無意識垂下床沿,看著還不及他兩指粗。
那里有一塊指腹大小的燙疤。
她曾說是半月前扯斷了晚昭一根頭發??纱藭r細看,這疤痕新舊交疊,分明是被人多次燙在同一處所致。
窗外忽來陣陣驚雷,玉肌膏瓷瓶在趙晏掌心翻轉流連。塌上人翻身的窸窣聲刺得他喉間發緊,“倒睡得十分坦然?!?/p>
他為她扯過錦被,又解下床邊垂簾,才轉身離去。
推門而出時,衛驍正提著油燈候在廊下陰影里,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畫像,昏黃的光線映出畫上女子柳葉一般的眉。
“溫侍郎嫡女的生辰貼也一并送到了?!毙l驍的臉略顯緊繃,“德妃娘娘說…下月初三宜納彩?!?/p>
母妃不喜晚昭,曾為他親選了一位側妃。
正是這畫中女子,禮部侍郎嫡女,溫晴玉。
趙晏淡淡掃過,“都依母妃。”
溫晴玉的父親溫遠征頗有才能,是他日后黨團中的核心力量。
…
傍晚將暗,微末醒來時先嗅到玉肌膏若有若無的苦杏味。
房中僅剩一絲能窺物的光亮,她認出這是沁水閣的耳房。
前世她舍命證蘇晚昭清白,險些被趙晏亂棍打死時,曾在這里躺了一月有余。
她摸索著拿起床頭案幾上的火折子點燃油燈,發現上面一并擺著的,除了玉肌膏與金蟒玉帶,還有一套疊得齊整的水云錦衣裳。
是她從未穿過的紫紅色。
這顏色帶著濃郁的張揚,實在與她當下身份不符。
她屈指撫過玉帶蟒睛處的血漬,那是昨夜她昏睡時不慎染上的。針線筐里多了絞孔雀絲線,針縫里穿著的還是她睡前用的雪蠶絲。
“微末姑娘,你醒了?”
門扉忽被叩響,衛驍的身影映在泛黃的窗紙上。
“衛大人,什么時辰了?”
“酉時四刻?!?/p>
微末恍然,她竟睡了近九個時辰…
門外鐵甲輕聲作響,“王爺吩咐,要你試試那件衣裳是否合身。”
微末拿起針線筐里的繡針,就著燈光繡起了蟒爪,“王妃會不喜?!?/p>
衛驍捏著佩劍的手指緊了緊,“你總是說怕王妃不喜,她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微末唇角一勾,卻無絲毫笑意。
看似無心的話語最能引人深思。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每一句,都會令眾人對蘇晚昭的好感下降一分。
縱是貴如王妃,離心離德也只會走向窮途末路。
房中再無聲音傳來,衛驍擦了擦汗濕的手掌,猶豫片刻才又試探道,“你昨夜淋了雨,可要我幫你喚府醫?”
“有勞衛大人掛心,奴婢很好。”
衛驍尷尬一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也不用叫我衛大人的…”
…
微末指尖翻動繡的飛快,整夜過去也毫無困意,直到天色微白,用天藍蠶絲勾成的蟒睛終于成形。
晨早露重,打在她的粗麻衣襟上冰涼潮濕,她將玉帶塞進斜領對襟里,朝趙晏的書房走去。
趙晏每日寅時四刻起身,此時應當正在書房用早膳。
鑲金玉筷挑起半塊暗紅的桂栗粉糕,濃焦甜膩的糖粉味便徑直刺入趙晏鼻腔,他不悅地皺眉,“你做的?”
“是薛廚娘做的?!毙l驍盯著焦紅的糕點,只覺這東西定會甜得發苦,“大概是糖粉放多了…?”
微末捧著玉帶悄聲來到階前,偷偷掃了一眼正被玉筷審判的方形小糕。
趙晏并不喜甜,卻獨愛桂栗粉糕。
他愛濃郁的桂花香,愛淡淡的新栗味和若有若無的微微甘甜。
若摻了糖粉便會過于甜膩,反成了他最厭惡的甜點。需將糖粉換成少量晶糖,再佐以文火熬煮出桂花和新栗的香氣,才正對他挑剔的口味。
前世她采桂蒸栗,反復鉆研調整,才叫蘇晚昭牢牢拴住了這男人的胃。
蘇晚昭只需拿著銀勺在桂花汁中翻動幾下,便理直氣壯稱是自己親手所做。
玉筷從趙晏掌間倏而滑落,記憶中的味道在舌尖空蕩彌漫,讓他頓時沒了胃口。
起身時才看到那貓在階下的纖影,手里捧著那條金蟒玉帶。
“為何不穿新衣?”
微末垂首將玉帶送到他面前,“奴婢身份低微,實配不上那樣好的料子?!?/p>
趙晏被激起一陣傲嬌,不悅冷哼,“那便隨你?!?/p>
手指撫上玄底金蟒時,他不由呼吸微滯。
鎖繡素有浮雕質感,使金絲鱗片看似層層疊就。
柔處針腳細密勻稱,長短不偏半分。整體蟒身氣勢恢宏,蟒尾掃過的褶皺里似藏著邊關狼煙,藍銀豎瞳仿若淬著氣吞萬象的俾睨之態。
他只當小小奴婢蠡測管窺,不曾想繡工竟如此細膩磅礴。
晨光漸暖,他凝著女子染露的長睫吩咐,“今日上朝,就束這九爪金蟒?!?/p>
微末猶豫著將手臂收回兩寸,“可玉帶尚未鑲嵌玉石?!?/p>
男人卻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那等俗物,徒增累贅。”
趙晏離開沁水閣時,薄荷香也一并漸漸散去。
衛驍驚奇地看著她,“王爺從未如此高興過,你可真厲害。”
微末遮了遮緩緩高升的暖陽,“衛大人,可有新鮮的銀桂與板栗?”
“有!”
…
再回府,趙晏早已饑腸轆轆。
臨風廊下的矮幾上,靜靜擺著一碟桂栗粉糕。
與晨早不同,這兩塊明顯糖色更淡,桂香更濃。
咬破糕體時,冰糖的清甜混著新桂澀香漫過喉間,趙晏咀嚼的動作忽而凝滯,連執盞的指節都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晚年的皇后性情大變,連帶廚藝都多了些尖酸刻薄,每次捧來的糕點,都與他記憶中的味道天差地別。
前世他玉盤珍饈,反而最是懷戀這清雅的桂香,可苦尋二十余年皆不得,倒是抱憾終生。
兩塊小糕囫圇入腹,再抬手,盤中已空空如也。
他仍覺意猶未盡,將殘渣捏在指尖碾碎,“王妃有心了?!?/p>
衛驍探頭過來,“回王爺,這是微末姑娘…臨走時蒸的。”
“什么?”
殘留桂香霎時穿透指腹,那抹瘦弱的身影忽而撞進心頭,惹他喉結重重一滾。
更新時間:2025-04-24 10:1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