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豐十一年，即公元1861 年，浙江省中部的小城烏傷縣靜臥于天地之間。烏傷形似一個大盆，一條河流如蜿蜒的絲帶，悠悠然從中盤旋而過。這里的土地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紅色，稱不上肥沃，卻密密麻麻種滿了莊稼，承載著數十萬小城百姓的生計與希望。

烏傷城東，大半田地皆為吳姓所有。大玄村作為烏傷吳姓的祖地，往昔輝煌盡顯。祖上嘉靖年間，曾出過一位尚書，執掌兵刑大權，顯赫一時。自那以后，大玄村文風鼎盛，雖未誕生名震四方的文學大家，但秀才舉人代代皆有，家族愈發興旺。期間，亦有研習武學之人。當年戚將軍在義烏招募兵勇，諸多武藝便在大玄村子弟間生根發芽，如板凳拳、長短刀法、南拳北腿及硬氣功等。農村子弟吃苦耐勞，有志于武學的年輕人由族中出資供養。他們平日辛勤務農，閑暇時刻苦練武功。一旦有事，便挺身而出，看家護院，守護村莊安寧。

于是，大玄村便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景象：村南的學堂里書聲瑯瑯，“之乎者也”的誦讀聲不絕于耳；村北的武場上呼聲赫赫，“哼哼哈嘿”的練武之聲此起彼伏。田間農人揮鋤勞作，村道上牧童悠然牽牛，溪邊村婦搗衣聲聲。一切顯得那么和諧，仿佛千百年來，時光始終定格在這寧靜祥和的畫面之中。

然而，平靜的湖面總會被投入一顆石子，打破原有的寧靜。這一年3 月，長毛來了。族中商隊的管事臉上帶著傷，手上纏著的白色布條滲出大片血跡，神情萎靡地向族長兆正匯報情況：“長毛3 月初從江西攻入衢州，一路燒殺搶掠，所到之處，當地村鎮皆化為一片焦土，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咱們的店鋪也未能幸免，被洗劫一空，鋪面被付之一炬，店里的伙計被殺了好幾個，其余都逃散了。我剛好出門進貨，才僥幸逃過一劫。族長，我們可得早做準備啊，長毛毫無人性，一路燒殺掠奪，官兵根本抵擋不住啊！”

兆正靜靜地聽著，一手下意識地捋著胡須，一邊深深的思索。待管事說完，他立即吩咐下人去請族中長老前往祠堂議事。

半日后，族中眾人商議的結果終于出臺：族中出資收購鹽、鐵、糧食等物資；請村里的秀才吳兆鼎前往縣城打探官府的應對之策；選派腳力好、頭腦精明的年輕小伙，往衢州方向打聽匪情；收縮各路商隊鋪子，處理大宗商品，僅保留必要的人員留守打探消息，隨時撤退。與此同時，派人前往大玄近山。眾人分工明確，一部分人負責伐木造棚，選址搭建避難營地；另一部分人往返于村子與營地之間，將糧食、鹽巴等儲備物資，運送進山中。

在大玄村的練武場上，村里身強力壯的漢子們被召集起來，日夜加緊演練武藝。族里的武學師傅傾囊相授，棍法、拳法演的呼呼生風，一招一式間盡顯凌厲，性命相搏，誰也不會掉以輕心。為鼓舞士氣，激發眾人斗志，族中每日額外增加一頓肉食。炊煙升起時，肉香彌漫整個村子，倒也極是振奮人心。

族中約定，一旦敲響銅鑼，村民便迅速攜帶緊要物品，集體往避難營躲避。青壯男子手持武器，有序斷后，確保老人、婦孺的安全轉移。銅鑼靜靜懸掛在村口，寒光閃閃的，仿佛無聲的警示，時刻提醒著大玄村眾人，危險隨時可能降臨 。一時間，祠堂門口村里的閑話中心等地方，總有老人唉聲嘆氣道：“老天又要收人了！”

而老爹卻無暇顧及這些，家里七個兒子就夠他操心的了。大兒子兆海已經19歲，該為他相看媳婦兒了，他卻醉心武藝，整日在武場廝混。其他幾個見老大如此，也總是往武場那邊湊，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練武之人飯量多大（老大一頓就干五碗），都去了那還了得？不知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嗎？何況是七個！小兒子才六歲，最是調皮搗蛋，整日里鬧得鄰里雞飛狗跳，他也不怕。反正他哥哥多，沒人欺負的了他。老爹望著小兒子上竄下跳的模樣，不由得心累。雖然兩夫妻帶著幾個大孩子終日勞作，溫飽是無虞了，可小家小戶怎么經得起折騰？新屋倒也造過幾間，準備著給孩子們當婚房了?？蛇@世道，怎么就出來了長毛呢？這長毛可啥惡事都干的出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啊。

老爹憂心忡忡，大兒子兆海卻不以為然，反而有些興奮。這幾日更是勤練武藝，打熬力氣。老二兆宴到老六幾個也跟著耍把式，學的倒是有模有樣，老幺殷勤的給他們端茶倒水。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老爹氣的牙根癢癢，把幾個兒子叫到了跟前訓話：“你們幾個莫要整日只知練武，如今長毛將至，那長毛可兇得很，可是會殺人放火的。那長毛也不知哪一日來？這段日子家里怎么安排，大家也商量一下?！?/p>

兒子們在老爹面前排成一排，兆海長得比老爹還高，老爹覺得看著他太累，于是叫他坐下。兆海開口道：“爹，長毛來了，我們就殺他個片甲不留，還能怎樣？”其他幾個兒子也在一旁附和。

老爹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以為長毛來了這幾個小毛賊嗎？那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來的。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殺他個片甲不留，你以為你是哪吒，三頭六臂??？我現在跟你們商量的是人命關天的事，別覺得輕飄飄的不當回事！”

兆海說：“我們祖上也出過兵部尚書，也指揮過千軍萬馬，那倭寇還能不比長毛兇呢？不是照樣殺得片甲不留！我三師傅也是讀過兵書的，他說戚爺爺的兵書里講，打仗，當兵的只要口中有唾液，能聽得到號令指揮，手里握的牢槍就算是一個精兵了。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為的就是保衛咱大玄村！如今村子有難，我等習武之人正是出力的時候，怎能退縮？”老二兆宴也是踴躍：“對，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大哥，我也要跟你去打仗！”

老爹急眼了：“你們幾個都長大了，翅膀都硬了是吧？你們想過家里該怎么辦嗎？想過我們嗎？想過爺爺奶奶們嗎？光想著打仗，家里這一攤怎么辦？你們奶奶和你可都是小腳，到時候可跑不快的！長毛來了不單單殺人，他可連房子都給燒了，糧食，豬羊，雞鴨都搶走了，咱們以后可怎么過日子？”幾個傻兒子都目瞪口呆，老大兆海也低頭沉思起來。

老爹見幾個兒子都不說話了：“這兩天亂糟糟的，我也想過了，老大你既然受了村里的供養，保衛咱大玄村也無可厚非。老二也是個愛練武的，就跟著哥哥去吧，兩兄弟也好有個照應，你們要互相保護好?！闭f罷去床底下翻找出兩柄大刀，兩只象烏龜一樣的牛皮木盾。兩兄弟歡天喜地的接過，刷的一聲抽出長刀，刀鋒雪亮，上面粘了幾塊暗色的污漬，看來這刀也是見過血的。老大兆海信手揮舞，刀鋒切過空氣，“嗡嗡”作響，兆海大叫：“好刀，好刀！”老爹上去就給老大一個暴粟子：“裝回鞘去！家里人這么多，傷了怎么辦？”兆海和兆宴訕訕把刀裝回刀鞘里，羨慕的幾個小的雙眼冒出火來。老爹吩咐兆海：“你去把幾個堂哥兆春，兆夏，兆秋，兆冬，兆和都叫來，他們身高臂長，有擅使長槍。你們兩個和他們組個隊，遠了就用槍戳，近了就用刀砍。切記不要散開隊形，互相保護。更有一點要記牢，保護自己比殺死敵人更重要，一定要活著，活著就能殺死更多的敵人。去吧我和他們交代完就和堂哥他們幾個演練一番?！?/p>

“你們幾個小的也別眼紅了，你們有你們的任務。”老爹說完就把幾個小的牽走了，在房子里面四處挖洞，又把糧食裝在壇子里，分享著一個一個埋下。至于大洋和銅錢，那是他自己偷偷埋的，埋在了豬圈的豬槽底下，除了婆娘誰也不知道。這一切做完，，見幾個小的著實眼熱兩個哥哥，又給他們用黃檀木做了幾根齊眉短棍，兩端各削了一個缺口，平常也可以當做扁擔用了。這黃檀木堅韌異常，尋常刀劍根本無可奈何。幾個小的這才高興起來，雖然不如大哥二哥，總也有武器了不是？老爹吩咐幾個小的也去了村里的演武場，叫他們跟著教棍法的大師傅也學上那么一招兩式防身。又和婆娘說，做好夠幾日食用的干糧，以備不時之需。只是這干糧總是不斷地少去，老爹也不甚在意，知道是幾個小的偷吃了。這幾個崽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少吃的也喂不飽他們的肚子，留著被長毛搶走，還不如讓他們偷吃了，他吩咐婆娘把新鮮的放在底下層。

老爹就帶著家人這樣忙碌著，卻也留意著兒子們的動向。他實在是擔心長毛來襲危及家人，又怕兒子沖動行事惹出禍端，忙完了家里，又跑去演武場。見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堂哥組隊正和其他的隊伍演練著，來來回回打的有模有樣，演練時，用的都是木刀和去了槍頭的木槍，槍頭上裹著一個石灰包，錯在人身上頓時石灰粉四濺，被戳中的人滿臉懊惱的退下，按照規則，他算陣亡了。兆海已經練武多年，一招一式沉穩有力，演練的木刀在他手上虎虎生風。兆宴就差了點，畢竟年紀還小，卻勝在靈活。兆春幾個長槍如林，身上倒還沒有白點子，老爹不禁放下心來，在邊上轉悠起來。邊上的工場里，幾十個村人也在忙碌著，鐵匠父子也在，連店里的家伙什都搬了來，叮叮當當的忙個不停。他們正把燒紅的鐵箍箍在大毛竹上，老爹知道他們是在制作狼銑，這也是戚家軍傳下來的兵器之一。狼銑往前一戳一掃，武功再高也近不得身來。在戰陣上，這種能遲滯敵人進攻的武器，往往可以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當年戚家軍抗擊倭寇的時候，就是依靠這種武器，經常獲得殲滅全部敵人而自身傷亡極少的戰果。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村里收集物資打探消息等各項準備工作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秀才兆鼎也沒有白跑，居然向知縣爭取了一個團練的資格，這下子，演練就十分合乎規矩了。族長兆正很是高興，讓秀才給取個名字，就叫大玄團練。族長兆正又吩咐商長老去買了十桿洋槍，組織了幾十個年輕小伙，在曠野里練了幾遭，終究是子彈太貴停了下來。秀才兆鼎卻勸說兆正，叫他們繼續練習。在他看來，洋槍是唯一拿得出手的遠程攻擊武器了。弓箭都有十幾副，可射箭哪是短時間能練出來的，除了三個教頭和兆飛兆迅幾個，其他的都拿不出手。唯一的一門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土炮，死沉死沉的，放一炮后搗騰一刻鐘才能裝填完畢。打出去倒是聲勢駭人，煙霧鐵沙彌漫，能打死幾個那就不得而知了。

長毛似乎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五月初，長毛攻入婺城。大玄村在婺城也是有商鋪的，逃回來的掌柜說，婺城及周邊的農村被殺的血流成河，尸體都鋪滿了街道了，許多地方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官軍也是被殺的大敗而逃，連知府都被殺了。長毛正忙著在婺城周邊劫掠，短時間倒沒看見他們有東來的跡象，但前鋒已經隱隱擴散。等他們劫掠一空后，勢必會向烏傷進軍。掌柜的神情灰敗，說的結結巴巴，聽的人面色慘白，渾身篩糠。長毛終究還是要來了……

六月初一。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向族長通報了緊急軍情，長毛的大隊人馬正烏泱烏泱的沖烏傷縣而來！沿途燒殺搶奪，無惡不作！

更新時間：2025-04-24 02:2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