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宮?太上皇?!
這兩個詞,如同兩桶冰水,兜頭澆滅了剛剛因擊退金兵而升騰起的熱烈氣氛。
高臺周圍,剛剛還在為“官家親臨”而歡呼、為擊退強敵而慶幸的將士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不少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目光復雜地看向那名報信的令兵,又轉向高臺上臉色驟變的年輕官家。
太上皇……這個時候派人來做什么?難道……難道又要提議和、要投降嗎?!
剛剛才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短暫安寧,剛剛才因為官家親臨而凝聚起來的士氣,難道就要被宮里那位退了位的老爺子一句話給毀掉?!
一種無聲的、壓抑的憤怒和疑慮,開始在士兵們中間蔓延。
李綱臉色鐵青,上前一步,擋在趙桓身前,沉聲道:“范監?他來做什么?此地乃是廝殺重地,血腥污穢,豈是內宮貴人該來的地方?!”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和警惕。南薰門剛剛經歷一場血戰,尸骨未寒,人心未定,福寧宮的人跑來摻和什么?
那令兵被李綱的氣勢所懾,縮了縮脖子,低聲道:“范……范監說,是……是奉太上皇口諭,特來……慰問官家,兼……兼有要事相商……”
“慰問?要事相商?”趙桓冷笑一聲,推開身前的李綱,目光銳利地看向那名令兵,“他人現在何處?”
“就……就在南邊街口,被……被王都指揮使的人暫時攔住了……”
“請”他過來?!壁w桓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靜之下壓抑的怒火。
“陛下!”李綱急道,“此地龍蛇混雜,恐有不妥!不若……”
“無妨?!壁w桓擺了擺手,目光掃過周圍那些神情各異的將士,“朕也想聽聽,父皇在這個時候,有什么‘要事’要與朕商議。”
他特意加重了“父皇”和“要事”兩個詞的讀音。
李綱不再多言,只是眉頭鎖得更緊,示意衛士加強警戒。
片刻之后,在一隊殿前司士兵略顯不情愿的“護送”下,一個穿著簇新、干凈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太監,在一群同樣衣著光鮮的小黃門簇擁下,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為首的太監約莫四五十歲年紀,面白無須,保養得宜,正是內侍監范致虛。他手中捧著一個食盒,臉上努力堆著恭敬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卻難以掩飾對這片血腥戰場的恐懼和厭惡。他小心地踮著腳尖,盡量避開地上的血污和碎石,那樣子,仿佛不是來慰問君主,而是來參觀某個骯臟不堪的屠宰場。
“奴婢……奴婢范致虛,叩見陛下!”范致虛離著高臺還有一段距離,便連忙跪下行禮,聲音尖細,與周圍粗獷的喊殺聲余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平身?!壁w桓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聽不出情緒。
“謝陛下!”范致虛站起身,抬頭看向高臺上的趙桓,當看到官家竟然身披甲胄,臉上還帶著煙塵,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更加“關切”的神情,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哎喲!陛下!您……您怎么能穿上這個?還親臨此等險地?!這可使不得啊!太上皇若是知道了,定要心疼壞了!太上皇特意囑咐奴婢,務必請陛下保重龍體,速速回宮!這軍國大事,自有李帥和諸位將軍操勞,您乃萬金之軀,豈能……”
“范監?!壁w桓淡淡地打斷了他,“你是奉太上皇之命,來慰問朕的,還是來教訓朕的?”
范致虛臉上的笑容一僵,連忙躬身:“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太上皇……太上皇是真心憂慮陛下安危??!特命奴婢送來些參湯點心,為陛下壓驚……”他示意身后的小黃門將食盒呈上。
趙桓的目光掃過那精致的食盒,又掃過范致虛那張寫滿“關切”的臉,心中冷笑。
壓驚?這個時候送參湯點心?是嫌前線的將士死得不夠快,還是覺得他這個皇帝太礙眼了?
“太上皇有心了。”趙桓語氣依舊平淡,“不過,前方將士浴血奮戰,傷者哀嚎遍地,朕身為天子,豈能在此獨享?”
他轉向李綱:“李卿,將太上皇賞賜的參湯點心,分發給重傷的將士們吧。告訴他們,這是太上皇的一片心意?!?/p>
“是!陛下!”李綱沉聲應道,眼中閃過一絲譏誚。他立刻示意親兵上前,接過食盒,轉身便去分發。
范致虛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他沒想到官家會來這么一手!太上皇送來的東西,轉手就賞給了士兵?這……這簡直是……
“陛下……”范致虛試圖再說些什么。
“范監,”趙桓再次打斷他,聲音陡然轉冷,“你剛才說,太上皇還有‘要事’相商?說吧,朕聽著?!?/p>
范致虛被趙桓冰冷的目光看得心里發毛,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努力回憶著來之前梁師成交代的話術,斟酌著說道:“太……太上皇口諭:聽聞陛下今日……今日撕毀了金使國書?太上皇深感憂慮。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撕毀國書,恐失信于天下,更激化矛盾。太上皇以為,當……當以社稷為重,以蒼生為念,或可……或可再遣使……”
“再遣使?”趙桓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再遣使去割地?去賠款?去搖尾乞憐?范監,你腳下這片土地,聞到血腥味了嗎?看到那些殘肢斷臂了嗎?聽到傷兵的慘叫了嗎?”
趙桓猛地指向豁口方向,指向那些正在奮力搬運尸體、加固防御的士兵,聲音陡然提高,如同炸雷般響徹云霄:
“你回去告訴太上皇!朕的將士,正在用命守衛這座城!朕的百姓,正在毀家紓難,共赴國難!而金賊,用火車焚我城樓,用地道毀我城墻,殺我軍民,無所不用其極!”
“這個時候,他讓朕再遣使?去跟一群連‘國書’都要送給退位之君的豺狼談什么?談割讓多少土地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談獻上多少金銀才能讓他們暫時收手?!”
“范致虛!你來告訴朕!朕該如何與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交代?!如何與這滿城百萬軍民交代?!”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般砸在范致虛的心頭!也砸在周圍所有聽到這番話的將士心頭!
范致虛臉色慘白,汗如雨下,身體搖搖欲墜。他從未見過如此疾言厲色、氣勢逼人的官家!那眼神中的憤怒和殺意,讓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再說錯一句話,恐怕立刻就會步小安子的后塵!
周圍的士兵們,看向范致虛的目光,也充滿了憤怒和鄙夷。
“官家說得對!”
“不能降!降了也是死!”
“跟金狗拼了!”
低沉的怒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匯聚成一股強大的聲浪,沖擊著范致虛脆弱的神經。
“奴……奴婢……奴婢……”范致虛徹底慌了,語無倫次。
“回去告訴太上皇!”趙桓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朕敬他是父親,但他更要知道,朕!才是如今大宋的天子!這軍國大事,這汴京存亡,由朕說了算!”
“城外,有金賊虎視眈眈!城內,有宵小意圖不軌!朕今日在此督戰,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看!誰敢在這個時候,動搖軍心,擾亂國策,無論是誰——”
趙桓猛地拔出佩劍,指向天空,聲音斬釘截鐵,響徹云霄:
“朕!必斬之!”
“滾!”
最后一個字,帶著無盡的威嚴和殺氣!
范致虛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帶著他那些同樣嚇破了膽的小黃門,逃也似地離開了這片修羅場。
看著范致虛狼狽逃竄的背影,高臺上下,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官家威武!”
“陛下圣明!”
“死戰到底!保衛汴京!”
趙桓緩緩收劍入鞘,看著下方群情激昂的將士,心中卻并無多少喜悅。
他知道,他與福寧宮那位父親之間,最后一點情面,也徹底撕破了。
接下來,福寧宮會作何反應?那些暗藏在城中的力量,又會如何動作?
前方的道路,依舊布滿荊棘。
李綱走到他身邊,臉上帶著激動,但眼神深處,卻也有一絲深深的擔憂:“陛下,您今日之舉,雖大漲軍心,但……恐怕徹底激怒了太上皇。臣擔心……”
“無妨?!壁w桓打斷他,目光望向陰沉的天空,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攘外必先安內。有些毒瘤,若不盡早割除,只會遺禍無窮?!?/p>
他需要一場勝利,一場真正的勝利,來徹底鞏固自己的權威,也來震懾那些內外的敵人。
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呢?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城西的方向。西水門……火車……軍器監……
更新時間:2025-04-23 20:2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