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非抬起手臂,將臉貼到卷起到臂彎的衣袖上擦拭了一把汗水,提起木桶摁進水潭,往上一提,將裝了水的木桶放到潭邊的平整石塊上,接著又將另一桶水裝滿,拿過靠在桃樹上的勾擔。
勾擔,就是一根扁擔兩端,套上兩個打了結的繩套,繩套上以活結系著木勾。寧非將勾擔放到肩上,半蹲下身子,一手拽住一個木勾,勾住木桶桶臂,穩穩起身,挑著一擔水往著自家院落東頭的菜地走去。
寧非將水桶停放到平坦一些的青菜間隙里,取下勾擔,靠到竹子籬笆上,拿起木瓢,將一瓢瓢水澆到青菜根腳處。
寧非一趟又一趟從院落北面的小山坳間挑水到菜園里,把青菜、小白菜澆了個遍,又給剛冒嫩芽的早芋頭澆過水,才挑了空桶回家做飯。
艷陽當空,一陣風吹來,仍然夾雜著些許寒意,寧非朝掛滿枝頭的桃花看去,一片又一片嬌艷欲滴的粉紅花瓣似嗔似怨,似歌似詩一般,輕盈飄舞,或是飄過竹籬笆落到了院里,或是飄滿在了嫩綠的菜葉上,又或是躺在了泥土上。
寧非仰頭看了一眼當空的艷陽,感覺艷陽散發的光,有紅色,又有藍色,還有粉色。
寧非閉上眼睛,甩了甩頭,又朝滿樹的桃花看去,看著豆粒般大小的毛桃,寧非輕聲一嘆,不禁展顏一笑,繼而兩行清淚自臉頰滑落。
寧非看著東面山頭,看著漫天飛舞的桃花洋洋灑灑沒入林間,寧非緊緊拽住木勾,哽咽出聲:“娘!你肯定知道孩兒在想你,孩兒很想你!有青松伴你,有你喜歡的桃花伴你,還有孩兒陪伴著你……”
寧非將木桶和勾擔掛到墻上,來到院子東北一角拉開一道竹門,一只毛色黑得發亮的半大小狗仰頭看著寧非,嘴里嗚嗚作聲不停,眼里像似是在探詢,又像是在認錯。
“知道自己錯了?你知道跑到村中可能面臨什么嗎?”
小黑的頭又往右壓低了一些,寧非蹲下身子,伸手撫上小黑的頭:“你有可能會變成桌上的菜?,F在,我放你出來,但你若再敢跑往村中,又或是到菜地亂刨,我便將你拴起來,聽到沒?”
說完,寧非拎住小黑的耳朵:“聽到沒有?”
小黑身子往后退,試圖想要掙脫寧非,寧非自鼻間長長”嗯“了一聲,小黑規規矩矩不敢再動彈。
“父親一眨眼已經離家近一年,就我和你相依為伴,若你再被人端上了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p>
寧非起身,小黑將頭頂到寧非膝窩處,寧非扭頭看著小黑,小黑鉆出頭來也看著寧非,寧非咧嘴一笑:“像是個孩子。走吧,我們燒火做飯去。”
寧非的家坐落于霧龍村后山半山腰,獨門獨戶,寧家有著三間石腳基礎,土坯墻身,梁條椽子上鋪了灰瓦的房子,三間正房的南面是灶房,北面是柴房和小黑狗的窩,柴房的后面是豬和雞鴨的圈,還有茅房。
寧非進了灶房,小黑跟著寧非到了土灶灶膛前面,眼睛一眨不??粗鴮幏悄没疸Q扒出灶灰里埋的炭,夾了幾塊炭放到爐條上,抓起一把松毛蓋到炭上,趴下身子,朝著炭吹氣。
沒多會,濃煙從灶膛里涌出,小黑一扭身竄出灶房門,寧非看著在灶房門外往里看的小黑搖了搖頭。抓過一把細小的枯枝輕輕架到松毛上,等細枝燒起來,又在上面架上粗一些的干柴。
洗了鐵鍋,往著鐵鍋里舀了兩瓢水,寧非從灶房一角拿了六七個皺巴巴,芽長寸余的芋頭,將芽一一從根部去除,洗了洗放到鍋里。
干干凈凈洗了手,取了帕子把手擦干。拿開木蓋,從大陶罐里舀了兩碗玉米面到木盆中,寧非看著快要見底的陶罐,不由有些發愁,又得挑玉米到村里去推磨,最怕的便是村里那些嬸娘和嫂嫂,什么話都問得出口來。
將木盆放到灶臺上,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算了,還是不摻米了,給了村里幾家孤寡一些接濟糧之后,雖然米和谷子還有一些,但等父親回來一起吃才香。
不再猶豫,寧非拿起小陶碗和一雙筷子,舀了一碗水回到灶臺邊上,緩緩往著玉米面上倒水,拿著筷子的手快速攪拌起來,直到玉米面均勻吸收了水,松松散散,寧非才停手,任由玉米面放置在灶臺上,取了草編的鍋蓋放到裝有玉米面的陶盆上。
寧非看向灶臺一邊,心頭的思念猶如決堤的江河一般!娘親和藹的笑容仿若就在眼前,娘親教著自己學會生活中的一滴一點,是這樣的清晰,印進了骨子里。
往著灶膛里添了柴,寧非將木甑放到鐵鍋上擺正,將放置了約一刻時間的玉米面用筷子扒到木甑里,攪拌一番之后蓋上鍋蓋。
在灶膛邊上將松毛、枯柴一一收理一番,拿起草織的掃帚輕輕順了順地面,洗了手,從甑子里舀出玉米面放到陶盆中,又舀了半碗多水,緩緩倒在玉米面上,快速拌勻,繼續放置。
寧非將已然煮熟的芋頭撈出鍋,剝了皮,挑了腌豆腐抹到芋頭上,咬了一口,嘶哈兩口氣,掰下一塊吹了吹,放到小陶碗中:“小黑,現在還燙,你要是再不長記性,有你受的。”
果然,小黑將鼻子湊近碗嗅了嗅,芋頭上的熱氣,讓小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芋頭塊舍不得移開。
又吃了一個芋頭,寧非將放置了又一刻后的玉米面再度扒進木甑,蒸約一刻之后,玉米面松松軟軟的,又甜又香!
寧非端著紅豆泡玉米飯吃得正香的時候,霧龍村東頭的一所宅院側廳中,李成和宅院主人劉建正在大快朵頤!
劉建看著李成大口大口將臘豬頭肉塞到口中,眼中有那么一點嫌棄一閃而逝:“李成,家里要用到牛車和牛,盡管來找叔,你跟劉宏自小一起長大,就跟叔的孩子是一樣的?!?/p>
李成臉上滿是欣喜,忙將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叔,你說的是真的?”
“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叔還會騙你不成?”
李成滿臉堆笑:“叔,那明日我來趕牛車往秧田里送車糞過去?”
劉建放下筷子:“明日一早你來駕車去就好,我讓人提前給牛喂些草料。”
見李成又要去夾肉,劉建端起酒杯:“來,陪叔喝一杯?!?/p>
看著面前的白瓷酒杯,李成放下筷子,雙手在腰間使勁擦了擦后,才雙手端起酒杯:“叔,我敬你。”
喝下第五杯酒后,劉建伸筷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口中,細嚼慢咽,自己端起酒杯,看了李成一眼,李成連忙給自己倒了一杯,雙手端著:“叔,我敬你。”
“好好好!”
劉建很是愜意吸溜一聲,將酒飲盡,繼而一嘆,李成收回要去夾菜的手擱到桌上:“叔,怎么了?”
“還不是劉宏,眼看著年歲也到了成親的時候,可叔托了好幾個媒婆,他死活看不上吶?!?/p>
說完,劉建有些無奈地看著李成。
李成抿了抿嘴:“就叔的家財,什么樣的人家找不到,我劉宏兄弟還愁找不到中意的人?”
劉建再度沉聲一嘆:“李成吶,叔也不瞞你,你和劉宏,小嬌小雪,還有寧非,你們一起長大,你大了兩三歲,難道看不出來?”
李成輕點著頭,卻是不知劉建說的是什么。
劉建眉頭緊鎖:“劉宏啊,對小嬌,哎!”
李成瞬時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樣!
李成內心很是激動,按捺不住的興奮!原來劉宏喜歡自己的妹妹,要是妹妹能嫁給劉宏,結上劉家這頭親,那可比妹妹嫁給寧非強太多了!可想到妹妹跟寧非早在五年前便定有婚約,李成又泄了氣,心里不由酸楚徒生!
“李成,叔真是造孽喲!這雪兒偏偏對寧非,哎!”
李成猛地抬眼看著劉建,眼睛不禁亮了幾分!劉建看著李成不斷搖頭:“這倆孩子,太不讓叔省心了?!?/p>
李成默不作聲,自顧倒了一杯酒喝下:“叔,要不我回去跟我爹娘商量一聲看?”
劉建不住搖頭:“不不不,寧非與小嬌可是有婚約的,這要是傳出去的話,可不好?!?/p>
李成捧起酒壺給劉建倒了一杯,又給自己滿上:“叔,你等我信?!?/p>
劉建看著匆匆忙忙向外走的李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搖了搖頭。要不是家里的母老虎不依不饒,今日的這番話,還真說不出口。
李家,李大莊正在院心里給鋤頭加楔子,見兒子急火火走進院心,又見兒子一臉紅撲撲的,眉頭不由一皺:“你這是去哪家喝酒了?”
李成朝屋里瞄了一眼,蹲到李大莊跟前壓低著聲音:“爹,我在劉叔家喝的酒。”
看著兒子一臉的興奮,李大莊將鋤頭放到一邊:“劉建家?”
“嗯,正是?!?/p>
“他怎么會請你吃酒?”
李成扭頭朝著灶房又看了一眼:“爹,大好事呀!劉宏喜歡我妹妹?!?/p>
李大莊目不轉睛看著兒子,挑了挑眉毛:“說什么胡話呢!小嬌跟寧非定有婚約的?!?/p>
李成湊近李大莊:“爹,要是寧非他娘親還在世,寧非他爹有音訊,妹妹這婚約倒是要守,可如今寧家就寧非一人,妹妹要是真嫁給寧非,哪來的好日子過?再說了,要是妹妹能嫁給劉宏,妹妹不但能過上好日子,咱們家也能沾光不是?”
李大莊低著頭,嘆了口氣,也扭頭朝著灶房看去,轉回頭看著兒子:“等我跟你娘商量一下。”
“爹,你可得好好跟我娘說,劉宏跟寧非雖說都從縣學完成了學業,寧非縣試還考了甲優,州府府試同樣甲優,到院試卻沒了聲響。劉叔可不同,劉宏雖說沒過府試沒過,但劉叔能把劉宏送到書院繼續進學,說不得以后興許能有出息也說不定。”
李大莊微瞇起眼來,輕輕點了點頭。兒子說的也有道理,寧非一人想要再往上考,希望幾乎沒有,劉宏卻不同,哪怕劉宏考取無望,但劉家比寧家富有太多了!
二月二十,寧非一通棍法打完,將長棍靠到巖壁上,身軀也貼住巖壁,看著水潭下方長滿水草的草洼地,不由想起傳授自己棍法的道人,道人自稱道號旁一,說自己四處飄零,如何風餐露宿,如何凄慘苦寒,博取了五歲小寧非同情,且不管不顧硬生生搶著吃下小寧非烤熟的九只田雞!惹得小寧非“哇哇”一通大哭!旁一道人無奈之下答應傳授寧非一套棍法,小寧非見旁一道人一套棍法耍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風,才睜著噙滿淚水的大眼睛止住哭泣。一眨眼,已經十四年過去,哪怕只是跟旁一道人學了短短三天,可旁一道人的樣貌,依舊深刻!旁一道人說棍法本來就沒有想過取名,也不說家在何方,又將去往何處,甚至寧母邀請其進院,都被道人婉拒!受過寧家三日飯菜恩情的旁一道人,臨別之日,又傳寧非吐息之法作為回禮之后,翩然而去!
寧非低頭看向背簍里的短刀,彎腰取出,閉上雙眼,往前兩步站定,深深吸進一口氣,揮刀劈斬!
烈風十一式,授自于寧非九歲時到寧家小住過一段時日的一位寧父故交,名叫張志良。張志良見寧非聰慧伶俐,且每日拿著一根木棍堅持不懈修習棍法,欣喜之下,便教了寧非這套刀法。
寧非刀棍雙修,不論是旁一道人所授的無名棍法,還是張志良傳授的烈風刀法已然爐火純青!收了刀,寧非抓起長弓,平心靜息,彎弓放箭,十丈開外大樹上那草墊靶心處,一支支箭矢攢到一起,像是一只刺猬一般。
寧非射了兩輪箭,一一將箭矢取下包好。
跪倒在娘親墳前,寧非抬手撫摸著碑文喃喃:娘親,你在那邊過得可好?為何四年多以來,極少在夢中與孩兒相見?莫不是孩兒做錯了什么?爹爹被征召入伍去做書吏,想來司職于中軍帳前,不該身涉險地才是,為何至今已近一年,書信全無?前些時日孩兒到縣衙問詢,依舊毫無音訊。孩兒的兩位授藝恩師,至今未曾再見,也不知兩位恩師今在何方?又是否尚在人世?孩兒一人,還真是孤單的很。娘親你可知道,李伯一家自從爹爹被征召半年未有音訊之后,都變了,不再有往日的那份親近,對孩兒的疏離,讓孩兒有些不知所措,孩兒想過跟小嬌退了婚約,可擔憂傷了小嬌和李伯一家,孩兒明顯能感到小嬌也在避著孩兒,小嬌已年滿十六,再往后拖,也不知這事會變成什么樣?
更新時間:2025-04-22 0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