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觀玉蜷縮在鳥籠里,睡得很不安穩。昨夜狂風驟雨,
被一根纖細繩索連在樹枝上的鳥籠搖搖欲墜,觀玉無數次苦中作樂地猜測,究竟是樹枝先斷?
還是繩索先斷?她覺得自己被雨淋病了,可是連抬手摸摸額頭也做不到,昏昏沉沉,
只想一睡不醒。觀玉強撐著睜開眼睛,怕翕郃的金烏飛回來,怪她鳩占鵲巢。
翕郃養的金烏早年被視作兇獸,為禍一方,沒人制得住它。
不知道翕郃用什么辦法讓金烏認他為主,每天乖乖地飛回籠子里。
觀玉生平最害怕長著尖利長喙的鳥類,尤其害怕金烏,這只金烏簡直像另一個翕郃,
同樣好勇斗狠、兇戾疏冷。一只冰涼的手抓住觀玉的胳膊,
她恍然間以為那是金烏鋒銳的爪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它拆吃入腹,她剛開口,
嗓子便傳來灼燒的痛感,“別吃我……”她被拽起來,像一幅失魂的皮影,
四肢被強硬地挑著站立。她抬起一只手擋在身前,只觸到了一片柔軟濡濕的布料,
指尖好像沒入春水,冷冽的寒意頓時傳遍全身,熨帖她斷裂的經脈。“師姐,
你還是這么沒用?!庇^玉聽到聲音艱難地仰起頭??伤p眼前仿佛蒙了層薄薄的霧,
看到的一切如同飄渺的蜃景,只余一道模糊的輪廓。眼前的人華服頎立,
宗主的玉冠將他的長發盡數束起?;蛟S他眉目依舊俊朗,或許他氣質仍然出塵,但觀玉清楚,
身前的人早不是她記憶里總是跟著她、需要她看顧的小師弟了。
2 宗主之謎翕郃是世間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宗門比試,根本無人與他匹敵,
翕郃不出意外地被宣布為繼任宗主。翕郃在試劍臺上挽了個極漂亮的劍花,
朝宗宮的方向行了禮后站起來,瞬間被涌上來道賀的人圍住。
觀玉難得見他露出這般得意的神氣,正要上前一同祝賀他,卻被老宗主身邊的侍女請去宗宮。
宗宮金碧輝煌,和世人想象中脫塵忘俗的仙宮所去甚遠。老宗主屏退左右,
將一個木盒遞給觀玉,他說:“我時日無多,將此物托付于你,務必小心保管。
”觀玉打量手中的盒子,心下好奇卻不敢詢問。
老宗主主動開口解釋:“這里放著禁地的鑰匙?!庇^玉吃驚地瞪大眼睛,更加不敢作聲。
她聽人說起過琉云宗禁地有兩個法寶,一本禁書能洗精伐髓、學成后天下無敵,
一顆絳珠能活死人肉白骨、使人長生不老。這么重要的鑰匙,不該交給翕郃嗎?他贏了比試,
是下一任宗主。為什么把鑰匙給她?“你們師父受傷早早辭世,
這些年來留你們兩個小輩相互扶持,日子恐怕過得艱難。誠然我對翕郃,
沒有你這個作師姐的對他了解。但我看得出,他雖秉性純善,卻太過固執,容易滋生執念。
”老宗主深深看了觀玉一眼,“總之,觀玉,往后你要多勸解他。比起保管這把鑰匙,
你對他更加重要?!崩献谥髦卸拘袑⒕湍?,五臟六腑都已枯竭。但修士容顏永駐,
他仍是年輕時的樣子。這段日子他的骨頭徹底不足以支撐這幅皮囊,看起來頗為可怖。
觀玉被他語焉不詳的暗示和最后的眼神折磨得每晚都睡不好覺。偏偏翕郃沒看出她有心事,
還在她面前偷偷說老宗主像一只烤壞了的烤鴨,把表面凹陷的酥皮掀開,底下是枯骨爛肉。
觀玉一下子回過神去捂他的嘴巴,讓他不許再亂說。然而翕郃反攥住她的手腕,倏然用力,
冷瀅瀅的藍色光芒頓時從他的指尖沿著觀玉的手腕沒入進她的衣袖里。不過片刻,
翻涌的光便歸于平靜。無論翕郃再怎么用力,還不如風吹過觀玉的衣袖對她感觸大。
觀玉看著翕郃把靈力徒勞地注入她的身體,隱隱的希冀煙消云散,她早學著不在意,
但只學會了裝作不在意。她波瀾不驚地收回手,整理好袖子對翕郃說:“你又做什么?
沒有用的?!薄白谥魇悄阄议L輩,以后不許再說這種話?!濒忄A低頭盯住她的眼睛,
他說:“可是師姐,你有一天也會變成宗主那樣。你到現在都沒能結丹,
你會變老……”他突兀地停住。觀玉看向他,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竟然這么近。
近到她可以這么仔細地描摹翕郃的樣子。翕郃幼時便惹人憐愛,長大后更是豐神俊朗,
他看起來仿佛十分文弱,氣質卻傲然絕塵,像獨立于天地之間的修竹柏樹,
唯存于高山之巔的碎玉飛瓊。他纖長的眼睫輕輕一眨,周遭就仿佛落下千年的雪。
而他則像負雪折彎的枝條,令人生憐。翕郃是難得的天才,所以生老病死、疼痛纏身,
那些凡人為之所苦的,他目睹過,卻未必能和人共情。他也不需要和其他人共情,
他注定是要走一條無情無欲的大道。但一個‘無情’的人成神,真能庇佑蒼生嗎?
他因怕她變老流露出如此可憐的姿態,令觀玉一下子心軟下來、也放心下來,
意識到翕郃看似冷情,實則還是如小時候般心地純良的少年?!白谥魇侵卸疚从艜@樣的,
你別怕?!庇^玉笑著拍拍翕郃的手臂,余光瞥見自己手腕剛才已被他捏出了一圈紅印,
她頓了頓說道:“況且生死有命,變老又怎么樣呢?古往今來修煉的人多到數不清,
也沒有人真能與天同壽。”“可以。”翕郃悶悶不樂地反駁。
觀玉笑瞇瞇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好、好,是師姐說錯了,你當然可以。
你忘了師父說過你是天才嗎?等你得道飛升,再過許多年別人提起你,
說不定還順帶著提起咱們師門、咱們師父?!庇^玉盡情向他勾勒他成神后的景況,
比如到時候琉云宗定已成為天下第一宗,比如翕郃仁愛世間、澤被萬物,
無論到哪里都會有百姓歌頌他的功德……她說得口干舌燥,
恨不得把以后的翕郃描述成古往今來第一人。但翕郃聽得興致缺缺,他聽完這些話,
問觀玉:“那師姐你呢?”3 長生之惑“我與天同壽,那師姐你呢?”觀玉一時無言,
那個時候她當然已經化成黃土了。她摸摸耳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好在翕郃沒有為難她,
又換了個問題,他問:“師姐想要長生嗎?”“不想不想?!庇^玉匆匆擺手,
既怕翕郃因此生出執念,也是真的認為一個人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簡直是懲罰。
“我天分差,長生就算了,不可能的。我就想等你做了宗主安穩下來后,出去游山玩水。
對了,到時候你得給師姐一個信物,要舉世皆知又不好仿造的。遇到宵小流寇,
我就把東西甩出去,跟他們說‘知道我師弟是誰嗎?’”想想那種仗著翕郃橫行霸道的日子,
觀玉一掃頭頂陰霾,無法修煉無法長生又怎么樣?來日照舊有萬千可能、無限自由。
“待我玩夠了,累了,便找個地方等死之將至,說不定我還會回琉云宗,
那時我恐怕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嫗,不知你還認得出師姐嗎?”觀玉說得輕松灑脫,
以為能寬慰翕郃。她一抬頭,忽然對上翕郃的眼神,她沒辦法形容這眼神的滋味,
總之是讓她一看便心虛地移開視線。
而她心知肚明自己為何心虛——在她暢想的萬千可能、無限自由里,沒有翕郃。
周遭寂靜無形的威壓壓得她喘不過氣,翕郃一直沉默地站著,
頭也不回地離開前丟下四個字:“無有遠志。”無有遠志有什么不好?
觀玉看他就是太有遠志了,所以才整天悶悶不樂。老宗主在時琉云宗就已足夠強盛,
翕郃繼任后琉云宗更是隱隱有了‘天下第一宗’的勢頭。天下第一宗啊,
觀玉還以為得等到‘家祭無忘告乃師姐’那天。然而翕郃當上宗主沒幾年,
真做到讓天底下大大小小宗門或世家以琉云宗馬首是瞻。
在外面光是一身流云金紋的宗門服飾,便讓人艷羨不已。不過翕郃猶不滿足。
他還執著于更進一步、再上一層。觀玉問他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甘心?翕郃不回答。
觀玉放心不下他,游山玩水的計劃一拖再拖。她如今和翕郃一起住在宗宮,
每日研究研究符箓、看看宗門內的賬本。有時候觀玉早起,能看到翕郃練劍。
他的劍氣氣吞山河,一劍過萬物零落。觀玉又想起來老宗主臨終前的話,讓她勸解翕郃?
監督翕郃?著實太高看她了。翕郃要是真想做什么,對付她都用不著使劍。
畢竟翕郃是仙道天才,觀玉則是迄今為止沒能結丹的‘廢人’。他倆的師父當年心善,
知道觀玉不能修煉也沒有趕她走,甚至總會試圖用丹藥延長她的壽命。
這樣益壽延年的丹藥何其珍貴,觀玉覺得這些藥該用來救更多值得救的人,
而不是白白用來填補她沒救的根脈。奇怪的是她明明很早之前就不再服藥,
可她的容貌沒有一點要變老的跡象。有的時候她還隱隱約約能覺察到身邊靈氣的存在。
有幾次靈氣充沛到觀玉的指尖都泛著粉紫色的細碎光芒,
她迫不及待地施展自己過去最想學會的法術,點點紙鶴的翅膀,下一瞬,紙鶴便扇動翅膀,
萬分靈巧地飛向檐下的翕郃。那時翕郃還是乖乖叫她師姐的少年。他站在檐下,
站在秾麗的薔薇之間。紙鶴停在他的掌心,他抿著嘴唇偷笑,抬眼看向觀玉,問她:“師姐,
你失敗了多少次?紙鶴的嘴巴都撞不見了?!薄澳鞘俏夜室鉀]有捏嘴巴的?!奔堹Q精巧可愛,
唯獨尖利的長喙,哪怕用紙疊出來觀玉也害怕。她急切地解釋:“我沒失敗,
你一來它就正好飛起來了。”觀玉走到他面前,點點紙鶴讓它重新飛起來。
冷瀅瀅的藍光托住紙鶴,越飛越高。她的目光也緊緊追隨著飛起的紙鶴,
突然聽到翕郃輕聲問她:“是嗎?那……”她回過頭,翕郃俯低身體離她很近很近。
他笑著看她,眼睛彎起叫人怦然心動的弧度,他說:“那說明有我在紙鶴才能正好飛起來,
師姐以后可不能離開我了?!? 禁術反噬宗門里沒有倚仗的孩子總是會受欺負。
世道亦如此——天地間靈氣本就少,何況更加稀少的洞天福地、天材地寶。
每一樣都要惹來無數人覬覦爭奪。外人看來仙風道骨的修士,實則弱肉強食,
與殺人奪寶的盜賊沒什么分別。尤其宗門內的弟子之間,傾軋更是從未停止。
哪怕是故去的老宗主,也有和師弟反目、割袍絕義的故事。觀玉和翕郃的師父逝世得太早,
來不及安排好他們的去處。不過翕郃天分高,去處再差也不至于最差。
觀玉則一路被冷落到外門。她自己過得不好,便暗自祈禱翕郃過得要比她好。
可是翕郃年紀最小,卻最有天分,實在讓人妒忌。其他人明里比不過翕郃,卻暗中欺負他。
琉云宗里內門外門之間的結界位于半山腰,結界自兩側打開時,百花摧折俯首,
翕郃從金色的光暈里面走出來。他像雛鳥一樣、像觀玉以前疊的那只紙鶴一樣飛回她身邊,
躲到她身后,問她,他們可不可以不分開?觀玉總是深深自責自己身為師姐太過沒用,
始終保護不好翕郃。她看著翕郃從她身后走到她身前,從此冷冰冰地讓人難以接近。
如果她一開始就能保護好他,他或許就不會這樣瘋狂地渴求更進一步、希望自己變得更強大,
偏執又專斷地要宗門所有人都不許忤逆他。更不會,趁她受傷,拿走鑰匙進入禁地,
修煉禁術。觀玉被輕輕放在床榻上,睡得很不安穩。她的記憶像是被打散了,
一塊塊散落拼不完整。上一刻還是做了宗主的翕郃,奪走禁地鑰匙后把她關進鳥籠,
經受風吹雨打。下一瞬,又是躲在屋后暗自處理傷口怕她擔心的翕郃。
她臉頰上忽然傳來被撫摸的觸感,她下意識地追隨微涼的指尖,呢喃出聲,
“是師姐沒有保護好你……”那雙手在觀玉說話的時候迫使她張開嘴巴,緩緩推入一顆丹藥。
觀玉緊接著聽到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他說:“我從來不需要你保護。
”觀玉不明就里地把丹藥咽下去,隨即而來的是難以忍受的劇痛。
斷裂的骨骼經脈像是都被接到錯誤的位置。她疼得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卻被別的東西扯回來,
鏈條清脆的碰撞聲響在她耳邊。觀玉難受地睜開眼睛,發現翕郃坐在她身邊,
一只手擠入她腰間和床榻的縫隙,摟住她的腰抱起她。他把另一只手遞給觀玉,
任由觀玉在劇痛下將他的手指掰成駭人的形狀。隨即翕郃動作熟稔地將被掰斷的手指復位,
仿佛他已經這樣做了無數次。“急于求成,
必遭反噬……修煉禁術會、會形神俱滅……翕郃……”觀玉渾身疼得要命,
仍想勸他不要再打禁術的主意,再怎么執拗也好,他也是她一同長大的師弟,
觀玉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自取滅亡。翕郃卻說:“有我為師姐護法,師姐安心修煉就好,
不會有事的。”“什么?”觀玉問他。觀玉全身疼到了極致,反而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她再握不住翕郃的手,明明躺在床上,卻仍然覺得自己在不停地下墜。隔著薄如蟬翼的單衣,
翕郃的手沿著觀玉的腰脊慢慢往上。他的指尖像鳥喙一樣輕輕啄著她的身體,
略施力就使她緊緊貼在他身上,之間的縫隙似乎一只手都插不進去。觀玉不住地戰栗,
翕郃低頭,慢慢啄吻她緊閉的眼睛,“師姐,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更新時間:2025-04-21 21: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