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二先生字秉乾，羅家是世代誦詩哼文的書香墨客，明清兩朝曾出過秀才，舉人。民國初，未能再應試求官的前輩老師在本鄉本土設塾坐館供奉孔圣人，培栽后代學子，論三綱五常之道，教仁義禮智信信條、暢溫良恭謙讓之美德。教育清純的農家子弟重禮義知廉恥，循詩書傳家久，忠厚繼世長的傳統。
本莊的鄰村的后生及孩子家的成年人，推陳出新一代又一代來此拜師求學；即便史躍禮家祖輩、父輩均先后當過羅家學生，史家游刃于市井的知識都啟蒙于羅塾館門下，他史家上代幾兄弟包括史躍禮己輩均先后在羅塾里從讀上大人孔乙已開蒙念千字文百家姓，人之初三字經時。貪玩荒書背不出也挨過先生的戒尺。爹媽知道這些行貨子不是吃字的料，姑能尚可將就且識得幾個字寫出自己的名和姓，能認便條看準在位數字，撥動算盤珠子加與減。懂得金木水火土，認清東南西北中，不會數錯錢即行。
史家本是耍嘴皮的牙行，專做無本買賣，變法兒坑蒙拐騙靠噱頭營生，無視社會公德。此后史躍禮將此法術用于為官之道行跡上，運行得得心應手天天向上，自然而然地當上公社干部，今天手握勺子柄猶似執了皮鞭，象牧羊人趕羊笞羊，聯想到憶苦展覽上的高高舉鞭的西藏農奴主；眼前這群羊是無力抗爭任人宰割的馴從物。史躍禮也說為官一方造福人民那是騙人的口號；可他的行事作為從不掩飾，跟后尿尿鬼以官仗勢見樣學樣作上竄下跳胡歹非為的牧羊犬，從小就露牙齜齒橫行鄉里，役羅二先生等廣大民眾如仆如奴，視其生命如草如芥。
羅家塾館教學嚴謹，碩果累累，桃李芬芳漫四方；世代的束脩潤筆累積豐厚，加之治家節儉漫漫融聚后置幾畝良田逸地生產口糧，蓋幾間青磚瓦房為館舍，添置屋內家俱堂前陳設飾品及桌椅條臺教學器具。置辦的書柜衣櫉臥床穿衣鏡各種妝奩均古色古香，一派紅油亮漆光彩照人，入門除有書香、柏木香氣更襲人，見之令人仰慕憐愛，當年初入羅家塾館的史躍禮對羅家精致的家俬好奇慣思夢想，喜歡在這邊敲敲那廂撫撫，艷羨得眼饞不已。曾夢想；‘噯嗨，若是我的該多好！’即發誓；‘我一定要擁有的！’在尿尿鬼媽鬼魅眼里；羅家一堂家俬具象是閃光亮眼的‘桐油斗兒’引出她流涎三尺，腦旋不止。
當年埋在內心誓愿，今天因勢就變本是天賜良機。既當上干部就是官，官即權力，權力是什么？是拿來主義，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火眼金睛的史躍禮媽早定向了羅二先生家的厚實的底蘊及精美的家什。可以借一切借口拿來，你不松手，自有辦法治你！書上寫的戲臺上演的這拾贓栽贓的把戲羅二先生早領會過，更熟悉權力的瘋狂。此刻五風興盛肆意張狂；命令主義為第一，史躍禮巧借東風‘一平二調’因勢利導而順手牽羊將羅二先生家的柏木家神柜，紅木八仙桌，黃梨木太師椅，柏木書櫉，那些漆亮春凳，長條杌子，疊柜摞櫉都透出柏要香氣，最羨見奪人眼球是內房一張精雕細琢人物形象如；八仙過海、送子觀音天女散花精巧逼真的三滴水大床。床檐又寬又高像供菩薩的神龕，二道檐內可放鞋帽桌和子孫桶，就這柏木大床已延續傳承了幾代。花窗下的紅木書桌及梳妝臺穿衣鏡如此等等——內房古色家俱質地優良，制作技巧工藝精湛，油漆生光香氣盈室均由車拉人抬一古腦兒被五風刮到大片長史躍禮家里，輕巧得如碗里‘抓菱’那么簡單、便當、順意。
逐漸富態的錢巧巧具沉重的身驅，舒心暢意地躺在這張二道檐三滴水的羅家大床上，細細品味窗欞槅扇檐瞻上雕刻出精致靈巧的圖案及活生生的戲劇人物。享受著時代給予特殊權力的積優紅利，兌現了夢寐以求的史疤子承諾。只覺得已從一個境界升華到另一個境界。
乞今羅二先生家屋內空蕩蕩一覽無余，壇壇罐罐連同糧食都共產了，一沓刮子進了公社，剩下的又被擼進天堂食堂，有色金屬統統進了供銷社回收，破鍋爛湯罐廢鐵器一并砸碎扔進大爐煉鋼好讓鋼鐵元帥升帳，為趕美超英貢獻力量。剩下的雜木器具也無用了，反正入公社吃食堂大鍋飯無須付飯票，也被敲碎砸爛扔進天堂食堂大灶燒鍋造飯。遠離資產階級的物質享受，讓無意識的障目器具發揮最后的光和熱！
屋內剩下的破衣爛襖無他用途了，太礙眼；姑且用香煙紙盒塞仄著，睡覺的床鋪用葦草編成蘆笆再排成軟軟的鋪面，有彈性；二先生拍拍新床自喻：“有幸臥軟席，橫豎腰沒肷，一覺到天亮，是物皆有獻。治得百種病，身輕爽如燕?！彼J為進了共產主義必須覺悟提高，史躍禮是這兒最高官階，他站在時代制高點高瞻遠矚，必須聽他話跟他走；樹立克已復禮，毫不利已高風亮節，即便使自家房屋破得——風來掃地，月出當燈。屋外下小雨，屋內下大雨。共產主義就是無財無物一身輕；史片長曾鼓勵他說：“心懷坦蕩，不拘小節好，拚棄資產階級物質享受是莫大進步，你改造得很好！”進步如此之快，羅二先生家此時又經一次‘溫良恭謙讓‘的洗禮了，孔孟之道直接跟上了社會發展形勢，多大的進步?。∈奋S禮樂得業績雙豐收而意滿志驕。
屋內女主人，羅二先生老婆白鳳勤；都喊她二師娘，家之遭劫已被水洗過似的，她想不通，于兩個月前即唅恨病死衛生院內病床上。說是病床其實是散下一梱稻草地上統鋪，上放一條破被子就地鋪而好坐好睏也好立。那時天已趨冷也有氣味。二師娘患的青紫病，臉腫亮出幽幽光發青發紫，嘴唇烏黑，周身浮飄，大便不通，小便不暢。醫院多病號；伙食優待，粥比天堂食堂多了幾粒米，厚實些。青菜湯里多飄出幾滴油花花，仍清湯寡水。可遠近的人仍在羨慕這可望不可及的營養餐；諾能住進衛生院，不再去吃豆餅豆渣米糠樹皮草根爛菜幫子，還有二兩紅糖的月份供給；這是保健品也是營養品。是患青紫病員的高級享受，但須具備貧下中農的身份。不過、二師娘被視為特殊，衛生院長為她開了一扇窗，他感恩多年前求學時寄宿她家多承的賢良、寬厚。說是加床，他親力親為地治療。盡管額外照顧也未能挽回住二師娘的生命，將咽氣時，她手指撥撥枕下，示意有紅糖別忘帶走，還囑咐；在自家灶塘口下埋藏的小壇子內有幾斤白大米……希望二先生能堅強茍活下去。二師娘先前曾說過；“男人家身體機能造精，要食米面魚肉高蛋白優而精的食品，女人家造血功能積聚旺盛，有青菜豆腐粗糲食物揣飽肚皮就能渡命挨過這陣子逃過這一關！”重男輕女的她，撒手先走了。她懂醫，會教二先生養生，好吃好喝處處關照二先生的成長，臨終迴光返照時她急拉著二先生的手久久不丟急喘喘地說：“關于那些家什你別學我想不開白撈一身病，唉！生沒帶來死也帶不走反而廢了身子……另外我對不起羅家……”
“別說了，我全理會，有財產也是累，再說子嗣更無所謂，多根發絲多個結，多個孩子多層罪，這世道，沒根沒襻沒尾巴倒也干凈！”
二師娘年輕時懷孕流產后再無生育。感嘆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一到各自飛。感情再好，也有曲終筵散撒手時，先走一步，在那邊等你?！睗M臉自艾自憐懷有多少留念和不舍。突來一陣劇烈咳喘，痰涌喉塞就閉了氣……兩顆瑩瑩淚珠至今還定格在已無鼻息而腫黃憔慮的臉龐上。她說過；‘這邊緣份盡了，到那邊再續，那邊不會這么餓了的，我會想法子為你做好吃的！’二先生的淚水已流盡，只剩深深地嘆息，默默地抓著她冰冷的手。
二師娘的父親是走街串巷的郎中，她年少待字閨中時，見父親診病號開處方粗識幾個字，后又讀了百家姓女兒經，還跟著兄弟哼過湯頭歌，粗略領會治病養生醫術，嫁到書香羅家，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嗣后節儉持家、待人接物、言行舉止不失師道諧韻 儒雅墨香氣。
衛生院是饑餓人最向往的地方，也是最忙碌的地方。患青紫病人矚目所在，有藥品療病有食品營養，可延緩死期，都極盼希望住院。凡入院者均有須‘道行’，普通社員可望不可及，盡管如此，衛生院同仁們忙得頭昏眼花，白天忙接受哼哼唧唧病患者，夜來又忙將硬梆梆的屍體送出去，著人埋了。
羅二先生情感凝重，今天不聲不響循跡他老婆——二師娘的征程腳步追來相會了。茨菇擔子著他的學生暨鄰居黃三瘌子收拾他；黃三家祖輩父輩都是羅家塾館門生，黃三的祖父黃九成是二先生祖父眼中得意弟子；肯學習上進，四書五經，之乎者也巧讀輕閱領悟逸誠。二先生祖父羅崇儒老先生本擬傾其胸識盡教之使其成才。奈因其家缺少勞力經營田畝，大學中庸沒讀完半途輟學去捧牛屁股學耕田、學種稻麥莊稼了。黃三祖父黃九成干一行專一行，有志向讓稻種改良收獲翻倍……科學種田有前途；孔孟儒學啃死書，科學種田需要數理化，他讓兒子黃繼坪考去鎮江中學，外出求學費用開支大，黃九成約束自我開支喝稀粥嚼咸菜吃老痞干飯，省吃儉用讓其學業上進，回來好助一臂之力?？墒堑教庺[學潮，去書信教其切莫參與，黃繼坪仍被圈進學潮即被送回原籍。斷了理論源藪只有靠自己苦掙了，啟發其子耕讀結合學種試驗田改良品種。黃九成臨終前囑咐其子其孫莫忘羅家深厚友誼。黃家先輩及后代之品行均受羅家教育；循三綱五常，仁義禮智信儒學信條。中規中矩地端正行為在鄉黨間所推崇、仰慕；黃三祖父黃九成一生遺憾，大學中庸沒讀完，誤了人生。這次著黃三住到莊上老房子內去靠近羅家塾館就近，一為讀書二為照料無子女的羅二先生夫婦生活起居。
數年前，黃三的祖父，父親在一場新舊交替變革中相繼離世。
幾個月前黃三引領羅二先生在村東亂墳葬尋地挖了坑埋葬了二師娘，今天又要送二先生真感人生的變化太快了，他多日沒有飽肚皮自知力不從心，就約請了丁二齉子一并來襄助伺候、他倆進了二先生家門一看；一覽無余家徒四壁。連象樣且能裝殮屍體的家什器具都沒有，甚至沒一塊成用的木板。睡覺的床鋪一掀開；果然是蘆柴笆拼成的，下撐幾根竹棒子，一抖動就咯吱吱響，什么桌啊？椅啊？床??？柜??？都一掃而光，像泛濫洪水洗劫過，黃三細想；他不是地主富農怎也被端了‘雞窩？’眼前 ；只幾張蘆菲及一床破爛被子。
唉！巧婦難作無米炊，有價值人死殮儀莊重，沒錢人隨行就市馬馬虎虎將就了，二人沒有見物可用就手拿條破被外卷張蘆菲順手包了二先生，沒壽材壽衣裝殮的繁文縟節差次得隨陋就簡包裹起了他，外再繞三道稻草要子一扎；哥倆重重抱起，說聲：“二先生對不起了。俗說；藤縲藤，花拉瓜。事艱難說嘆氣話，沒材料即因陋就簡送你老上路了?！秉S三丁二一前一后抱著先生，先生體身長殼朗輕沒有七八十斤。丁二吱嬌、心仄惡穢說：“這活兒不好受，你唱支歌解解悶?！薄昂牵 秉S三不假思索嘴一滑就溜出：“天上星多月不明，河里魚多水不清。閑人話多亂章法，窮人病多就空了心?！?/p>
這顛顛簸簸的路不好走，聽有雜音，丁二又說了：“先生不愛聽這些，他一聲高兩聲低在與你理論著哩！”
“別說鬼話，當心腳下?！毕壬瑏G了露出腳像干雞爪，蘆菲卷尺寸短，頭和腳包不了，風吹白發飄出嶙峋枯縞臉上混濁不清的死魚眼睜大了，缺牙少齒黑洞嘴里似有戾聲嘎氣，欲訴委屈，此刻沒有往日慈善面目，未經鬼域熏染即現出鬼模樣；丁二見了膽怯心懼嘮叨不已，黃三心底也毷噪又說：“別喬嘴，蒙頭趕路。”回臉說：“先生我們送你一程別作勢嚇唬人，在世你心地善良待人誠墾，常教育我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天下大眾詭路將至，哀鴻遍野，何如樂與憂？沒比及你先去了，留下這世道誰厘得清？先生別急燥，現世人難逃這一劫，要訴委屈我能理解，你別為難我倆，知道你兩手空空一身輕心由不甘……”
一路步履扭崴地丁二氣喘吁吁地說：“先生去世莫不譴憾，先生在世無甚財產，只落下你黃三好學生成二傳手，先生在世教你名堂多著哩！什么三教九流諸子百家，天下三百六十行，七十二個啷哩噹；行行上套路。先生悉心教誨耳濡目染你得益匪淺，投契弟子不缺道行，今天讓他來效勞一下，諾再不殷勤侍候 過時即不候了……”丁二如此頂氣在數落黃三。
“東拉西扯喝的啥山西醋，說的哪溜溜酸話！”黃三見先生難看的臉且將他眼皮抹下又將他嘴合上才說：“世上訄心事天天發生，輪到誰也逃不掉，黃泉路上無老少，你坦蕩蕩跟師娘會合去吧，上無老下無小無掛無礙一身輕，省下稀粥救活人不少，先天下憂而憂又積一次美德。師娘已收拾好在那等你，那兒是極樂世界……啥的？誰再放肆欺侮人？史疤子尿尿鬼到那兒也是龜孫子，抓不到勺子柄了，一切自由平等。閻王爺崔判官還有丫叉小鬼不會輕饒他們一切罪孽深重的惡魔。去吧 去吧，放心去吧！那邊無慮無憂舒心暢意的不會挨餓了?！弊咴诳部啦黄铰飞?，直覺先生屍體越來越沉重，唉！遠路沒輕擔呀，累得他倆大汗淋漓，架不住的丁二煩怨了，即甕聲甕氣地直嚷嚷：“學吉杲讀詩文，窮禱祝抬死人，看我身上汗淋濕透了，再不快走還嚼皮搗鬼，我就扔下由你腰里拴繩拖著去！”
“喲！我在跟他商議身量輕點別賴家，他是我先生也是你先生，況我倆同甘共苦好兄弟責無旁貸，恁只臉短？路遠真沒輕擔，腿短邁不開，肚空不給力，我也沒力氣了，好在、過了這橋就到了?！?/p>
“唉！這是不奈何橋吧？我們和先生一起過啦！”下了橋拐過角就是墳地，其實先生身體不重，瘦棺材瓤子就那幾十斤。往常一人能扛著走，賴自己腹空肚不飽體虛沒力道。且飄飄颻颻硬撐活挨到荒蕪的墳地，就近將先生蘆菲卷子擱置在旁一薄皮材上，各自仰天喘大氣，他倆蒼白臉色面對，彼此前胸后臂如淋了大雨，汗水濕透衣衫，大嘴張著半晌透不出話。歇息一會后他二人就墳地環境溜視一圈；看這墳葬地真亂，東一坵西一堆亂埋亂疊死人簍子，不講究風水陰陽八卦方位朝向，沒有規劃安排愛咋樣埋放即咋埋放，繁雜混亂，埋多了又沒做墳頭標記；挖這邊地下有‘貨碩’，拙那塊土里有‘擁躉’沒法預知。若不加探測，會挖了竹根礙了筍，有人隳懶剩機詭異說；“挖錯了葬地是侵犯亡人陰宅，說那邊也記較產權，怕被勾到陰曹地府打宅基地官事，人不必與鬼魅對簿公堂，認資排輩都是先人 則以小犯上輸的多，別沒事找事?！辈蝗绺纱啾┞对诠馓旎罩拢姸嗖还至曇詾槌?。即這樣大都耽在薄皮材上、家神柜上、睡柜、錢枑兒上凡能擱屍體的物件上都有蘆菲卷子草蓆屯子，真乃王二堆草——后來者居上，說他們有機會做鄰居了，還巧說更上一層樓。在世時天天期盼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幸福生活，無意間提早實現了。于是按丁二提議黃三同意將先生擱在這薄皮材空位上。丁二一屁股坐地本不想挪動了，懶人生懶相。黃三轉臉對著先生遺體商議道：“先生，不是我等隳懶，內邊實在無空位，我們手無工具，你現住樓上，樓下馬上有公交車，出門剩車挺方便，更宜裝電燈電話。這居民點初具規模；有入了土的有擱地上的有半埋半露的均自由隨意，棺材，柜子，卷子等橫一具豎一條的相宜入伙隨性入住，收殮得簡潔且請委屈些吧！將高就低安葬就寬不就仄，你家沒作壽材的料我家也沒有，看見蘆菲裝殮寒磣，其實投胎方便，頭一伸腳一蹬即竄出，趕超在黑白無常當差前頭搶先選擇，擇個好人家投向富貴，再輪回到世上切實享受一回清福，不愁吃不愁穿。不過得找個左邊人家，世上是寧左勿右好?！?/p>
丁二也恭維道：“這兒左鄰右居全是同村人，穿衣要新的，朋友要熟悉的，故朋好友，他們會尊重你?！?/p>
黃三說：“還有你的學生，相見相識多相聚，感情融洽好相互幫助生活方便，別看他們外露一副恐怖的面孔猙獰嚇人，跟你一樣心地都是善良的，人的命由天定，遑論我們守窮人。都說死得其所，不謂高矮胖瘦無視重如泰山、輕如鴻毛的評價，不稀圖做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只求斷氣前有一口飯吃不做餓死鬼！”又說：“先生曾見過過陰兵，高高低低靈火幽幽點點明滅無盡頭……”黃三又對先生說：“在此若再有押解，托個夢，讓我們也看看！”
“說得活靈活現，別說了，磣得慌！”丁二膽怯怕引來鬼類同剛聽到荒冢后雜棘叢中大聲夾小聲的嘶聲怪叫，時不還從頭頂拋來土碴穢物，心磣磣地毛孔刷刷直豎！他催促說：“事畢早點走吧，別再留連啦！”誰愿意逗留這地方？雜草蓊生荊棘莽莽瑟瑟嶙嶙的墳葬地，周邊似有幽靈策動，近前荒蕪草莽中有土獾野狗躲躲閃閃窺伺新進來的獵物，眼饞的烏鴉在頭頂上；‘啊！?。 乇P旋個不停，想來此分一羹……黃三惱了拾塊土坷垃向那廂砸去；枯枝一抖落，它們飛了，此舉在為丁二壯了膽，實是長了氣。
墳地隔埂麥子黃了，羞羞答答依附在青壯的狼尾巴草身后、小小樣樣結穗而不碩，可憐兮兮，被擠兌的莊稼不成器今年夏收有幾成？去問那邊躺在樹陰下帶喘氣兒的老農，他吟呻悠悠地說：“天曉得，我多日沒見飽肚子，差不多了?！贝鸱撬鶈?，查不到什么？似乎在事不關己。知道去日無多，省點氣力懶得再開口，茍以延長時光，餓癱了的人都是這品行。
他倆也為省氣力就近方便，將二先生遺體定了位。黃三丁二又忙乎一陣，拿出自二先生家帶來又黑又臟的洗臉布復蓋到他可佈的臉上，唯恐將這丑陋的面目帶回去夜成夢魘。即虔誠地蹲下撮一撥黃土插上已點燃的幾支香煙說：“在世不想戒去的煙癮，還繼續抽吧，是你家桌上的墨綠殼經濟牌煙，八分一包價低質劣；而你成贊它價廉物美比枯樹葉子好，說它遠看像南京（形似），近看像華新（中心園），不抽即熄，一吸就咳。撂掉還舍不得（比煙屁股好），唉！一輩子會安慰自己凡事由然自得?！秉S三隨手燃起冥幣毛葬紙說：“四六屏紙質太差，既厚又粗，灰黑煙濃。多年不見淅江富陽海放了，煙灰清淡，日子也倒退著過，吃的用的一天不如一天，先生去那邊跟商家說出你的難處；那邊無私心雜念，新鬼舊魂會諒解你初來乍到，一生清苦?！?/p>
丁二說：“嗨！唱首歌為先生送一程吧！”黃三推卻清一清嗓子，嗒巴出油面腔：“唉！先生聽著；人生在世有甚好，吃糠咽菜肚不飽。薄身短命魂悠去，抬頭又到奈何橋。陰橋陽橋不一樣，七寸寬來萬丈高。兩頭扎了草絲繩，橋上抹了滑油膠。在世莫做絕德事，行兇作孽墜下沼。火燒油煎斧鋸劈，閻王稽考早在標。先生這邊魂魄交，師娘那邊把手招。陽世姻緣陰世續，高低平等在陰曹。不愁用幣紙蝴蝶，就餐何須交飯票。人生都畏陰間險，避開陽世樂逍遙。不喝王婆迷魂湯，不想回陽路一條……先生葬歌送到此，你一路走好吧！”又回過對丁二說：“說實在不是哄亡人過橋，是我們心中期盼??！去了，希望他們過得更好。”
丁二乜他一眼喃喃道：“明晃晃在哄亡人，奈何橋有多高多寬知道不？王婆的迷魂湯你喝過不？油嘴滑舌巧言胡浸你哄騙過多少人，當年哄了姑娘肚大做了老婆，為騙吃喝街頭巷腦哄過多少內巴子，他們目不識丁恁你說誰罵誰。燒紙化冥錢本叫嘆人心，你故作姿態假獻勤，口口念念象真的，誰見過他們來收了拿去使用過？”他也由不感嘆：“人死如燈滅，再高再大的人物死了終要入土，皇帝天天有人跪著他喊萬歲，可青嫩時沒結熟就去了。有人時時愛聽萬壽無疆，氣熖熏天，待到陽壽終結，只有丟下萬里江山，九九還原。只落下一聲嘆惜！”
黃三接口感嘆：“唉！真的人不如鳥，鳥不如草，鳥在天展翅高飛，縱橫天下何等自如；草至秋天黃枯，春來又泛綠再生，一歲一枯榮。而人死了連薄皮材都沒該有，只用幾張蘆菲敷衍了事。頭和腳沒遮蓋住，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躲避不了風雨……”
“好了好了，別再叫化子念經——窮禱祝了，張羅安頓好就開路！”丁二心神忐忑不定，心猿意馬得不耐煩。
一陣狂風卷起黃土塵埃夾裹了毛葬紙灰飛圍住一傍在站在看的丁二齉子圈窩轉，就眜糊了眼，他急揉眼皮。面對仍在焚香燒紙的黃三瘌子說：“三老爹，走吧！這兒味不好?！?/p>
“聞到啥氣息？”
“屍首味！”
黃三立起身仰面四顧嗅嗅說：“啥的味？你聞到我聞不到，這些死者肚內沒食均是空腹歿的，是人干子，你狗鼻子比我靈，能當警犬破案啦！我聞到的是風吹麥子香，你有嚴重鼻頭炎，內外不通自然臭?！?/p>
“別磨磨嘰嘰的，走吧，在世不關照，死后窮嘮叨，嘴皮上媳婦，說得好漂亮！”
“臨別總得呱兩句，有安慰心自寬，從早到晚下地干活，再到食堂喝稀粥沒機會嗒呱?；丶宜X半夜空喊餓。你看我娘浮腫成啥樣子？黑頭青紫臉，思這想那，整天為別人著想，自己舍不得吃，儲存下能吃的叫我送給二先生，這時節本自顧不瑕。我娘病勢也是早晚的事，我實在沒本事，沒照顧好二先生，更沒照顧好我媽?！?/p>
“人死了還說甚哩，趕快回家搞點營養品給活著的媽。別再貓哭老鼠假慈悲！罵先生話是你最多！”丁二齉子是出名的潑皮修腳刀，還會訛人，此刻又來削皮了：“有如先生吃餅如卷紙，吃到肚內變成屎，一發交易兩次做，先生不如現吃屎，是你說的吧！”
“你口一張就知放出甚屁來，是你編的詞兒教小同學唱的，今朝到耷害到我頭上，誰竅得過你七孔玲瓏心，頭頂拍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當初私塾坐館先生不生火，學生家連接請吃客飯，家家均有佳肴饌饈款待。有人家面粉攤雞蛋餅當早餐。也有人家荷包蛋下麺條的，羅二先生愛吃雞蛋餅，且吃得爽。今天丁二借機反誣一口，黃三生生說：“先生到你家，你家清湯寡水的沒啥貢獻，天地君親師，師是指先生，先生盡心教授你，給先生雞蛋餅吃今天噢惱啦！不思報答此刻還叼鉆，倘若牛頭馬面知你大逆不道為人，深更夜半會坐到你鋪邊跟你談談心……”丁二知道是嚇唬他，不過他信神怕鬼，還多次做過如此的噩夢，聽到夜來黑白無常會帶二先生找他，他神經緊張鼻尖冒汗，懼怕得起急嗆了，就剟剟地說：“平白無故別惹邪！我沒可該咒的，我敬先生比敬父母還重，你胡說八道別把歪風邪氣惹到我家去，如我不安寧，你是他干兒子 ，聽你指點，那時你跑不脫！我會讓家人一齊搬到你家去合起來過！”說了句玩話豈料丁二當真臉短眼急了；
黃三笑說：“歡迎，歡迎！你家有錢有糧家境好，老子在城內當干部，我窮得叮叮響屁股打板凳，等待你把未過門的漂亮媳婦帶上來合起來過！”丁二知道說漏了嘴，愣怔著，鼻涕在鼻腔口吸溜吸溜地打圈圈，伸手忙擤去，自然鼻通了卻不敢作聲。黃三嘴還沒停地數落：“這時節誰家還能談婚論嫁？沒吃沒喝災難臨頭，能渡過一條命算萬幸了，……”
“我倆從小相好，自由戀愛，她要求不高，有一床干凈不破的被子遮蓋，再買條草席就結婚。只辦一桌飯食兩家長輩見面認可就行。”
“人家好像打兩耳子的臭豬頭沖你齉鼻子來的？是看你有吃商品糧的腦子！”
“我爸在城是職員，他工資低，抽煙又喝酒，也這個月挪不到下個月，青黃不接時還來家削削我們。”
“能削個啥，削大食堂一碗薄湯？俗說家有黃金，外有戥秤，他是送錢送糧回來讓你‘麻雀子做會’的，屆時叫大家一齊搬到你家有福同享！”
“嗚呀！別別！胡夸共產風又刮到我家來啦！”丁二齉子蔫蹴了，來黃三耳邊說好話獻殷勤：“三哥！我倆最好的兄弟，你不會叫他們來削削我，都是那些嚼皮搗鬼的搬弄是非，爛嘴爛舌頭根兒離間我們?！?/p>
黃三耍足了丁二又調轉了話題，說：“二先生倆口命苦膝下無兒無女，下年清明時節該你來上墳祭掃，那年他領養一個男孩也是你們欺生被打跑的?！?/p>
“真冤枉！那孩子是他父親領走的，怎又賴我？跟他動手動腳是鬧著玩的，他會哭我們就不鬧玩了，臨走時我送他好多東西，還有吃的……先生你別聽他驢屌栽到馬尻上，他是知道你家底細的，柜櫉里大箱底下那些細軟貴重物他都見識過，難免深更半夜再動腦筋到你家……”
“你他媽的爛鼻子又爛到嘴上了，土改時他家平了財，五風來又刮走一切，角壁角落早被史躍禮清查過了，四壁清空你見到過。再冷鍋里爆出熱豆兒來，說瞎話嚼妄言，爛鼻爛嘴又爛到心了……”
“呦，呦！我倆又在鞋店失火互扔楦子，逗著玩的，別當真……”丁二反噬一口后見黃三氣得紅頭赤臉，怕遭反擊，嘻笑顛顛退卻邊走邊說：“別磨口費牙了，肚皮早餓癱，再不去，食堂打烊了?！蹦ラ_腳頭欲上路即唱出：“大姐樹上叫，二姐嚇一跳，三姐拿棒打，四姐點燈照，五姐來上吊?！笔嵌壬谛麓耗旯澷R歲組出的燈謎，五只昆蟲是謎底；由黃三傳教給丁二。
此刻黃三高調截他屁股說：“媽的，甚的點燈上吊地扯淡？分明吹口哨壯膽，膽怯的話 你那新嫁娘由我來代勞吧！”
聽黃三這話丁二火了停步回罵；”你酸澀賴皮叼骯臟臭嘴咒人，口是心非惹人惱的鬼東西，追槍子兒的拙竄鼠不得好死！”
“呦！費錢又費力，這勞民傷財的事我才不干呢?！?/p>
丁二不一會又回頭喊：“看！東邊擁來一堆雲，東風緊，雨兒等，要下雨了，快跑去食堂?。≌娴囊P門了?！?/p>
丁二齉子唱歌謠是為壯膽沖晦氣，甭怪他用叼詞釁語刺激黃三瘌子，今天他已付出若大的氣力，還手抱搬運了二先生屍體來這鬼住的地方，又見黃三他尚喋喋不休地嘮叨和慢吞地做作，懣悶得不耐煩。他生性膽小，滿腦子裝他媽媽的迷信觀念。凡事問鬼神；干活行事離不開萬年轉老皇歷。以歷書預示為行動指南；從中舉七白八紫分宜忌，九星三黑辯兇吉。即便黃道吉日出行，迎頭聽到烏鴉叫即中斷行趾。他是獨生子，先他前三個哥均不足二歲時就‘跑掉’，每次都化費去不少的娘和老子心血及錢財，見第三個小子欲‘跑’時即請巫婆做了‘關目’臨終截下這小子腳下一指頭，叫這些‘討債鬼’不敢再上門。這才收住了丁二，丁二本插他家叔伯兄弟排行中；以經在人多勢眾里撞過這一關，成了娘老子手中小鮮肉。為防患萬一；規定他約法多章，其中火場，水邊，墳場生孩子的污穢地不要到。嬌生慣養的人易患感冒，咳嗽鼻塞轉鼻炎就叫他二齉子。從不獨行夜路，不單個下河泡澡的他，今天到此見到這么多棺材站柜睡柜蘆菲卷子草包屯子包裝的全是死人，還有頭及腳尚暴露在外的，頻頻鬼形現出?；牟萸G棘中常暴出殘骸白骨，還偶先見田鼠逃 再見蛇竄。聽黃三說；老鼠去鉆棺材噬屍肉啃人骨，蛇追吞老鼠，聽了讓他心磣磣的，抬頭又聽；啊，??！烏鴉叫不停，這報兇不報吉的喪門星；今天遇到黃三這倒霉蛋做了倒霉事……現在他需要提振喜氣，在這人人為混飽肚皮，乞食度命的凼口。家人在為他張羅婚事。明天媽和他進城挑選鳳凰戲牡丹大紅被面，時新花色太平洋床毯，鴛鴦戲水枕套 枕巾，水色珍珠羅蚊帳……羅二先生是黃三的先生也是他的先生今天黃三叫上了他，他不敢不來，只不過喜氣和晦氣交集郁結于心中久久未散……
餓了，無奈何只得加快腳步直奔食堂。
烏雲蒙黑了一會，沒灑幾滴，塘灰地上只落下幾枚芝麻點又被一陣風推走了。久不下雨的干旱欲熬霉雨季，天天白日干烤，莊稼被烤成皮穰干癟的‘結不熟’，這鬼天氣處處與人作難。
丁二進了天堂食堂身后聽到腳步聲知道黃三趕來了，都來遲了，食堂快打烊鎖門了，缸內只剩下湯水還有砂粒子，攪了攪即氣惱地甩下勺子；肚空今夜怎么熬？面面相覷；黃三轉了二圈無奈，眉頭一閃走出，丁二苦瓜臉瞄定黃三有腦筋急彎的能耐，遂跟著他出了食堂，心有靈犀地直向西河頭走去；下坡小碼頭上停了條名叫‘鴨遛子’舴艋小船。黃三抓起篙子蹺船離岸，雙腳擲桿跳上船 一篙子撐去……小船像箭矢飛出射向西大河對岸。
更新時間：2025-04-21 08:2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