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平世界 月朗星稀05 121263 字 2025-04-21 08:2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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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霾散了,日頭仍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掩面在云層里閃躲藏匿。小化紙缸提了貨藍子直奔幫船碼頭,淘兀子屁顛屁顛地跟后大叫:“才出鍋的油條大餅歐!”碼頭上人越聚越多,欲當小販的毛鬧們已準備好了售賣的貨物,擺出陣仗,枕戈待旦了。當然也雜入幾個年紀長的,都病歪歪的有氣無力哼哼唧唧地做買賣。太陽終于顯出姿態,悄悄掛到揚柳枝頭,仍慘白無力,李三走出店堂聽得小毛鬧們在數;一條二條,三條五條……見條條小幫船進了坳子靠近水邊,聽一聲胡哨,應了句:“來了!”勢如吹起沖鋒號,蓄勢待發的毛鬧小販飛如箭矢、似潮水般地沖下河邊跨上未停妥的幫船,嘴里同時爆出售賣品名:

“黃橋草爐大燒餅,透酥的哩——”

“才出鍋的市口大油條,夾子巷的大麻團——”

“香糯米紅豆子大粽子哦——”

“才出鍋的蜜匝匝甜的大紅袍熱山芋哩——”

“才問世的新產品躍進酥,營養豐富,跟上時代腳步,能治青紫??!”

“花生米,脆蠶豆,香瓜子兒嘍——”

“五香大螺絲嘍——”

“香干,臭干,五香茶干——”

“飛馬前門,萬象大聯珠正宗上海煙——”

“……”

呼喊聲一條邊,似倒了烏鴉窩。

還有搖竄鈴的郎中,賣舊鞋的,估舊衣的,賣絨線的,真真假假都捧在手上賣,都說價廉物美,口喊犧牲血本來湊熱鬧 賣瓜從來不說瓜苦……

幫船小尚末停妥,毛鬧小販們呼啦涌上,遂逐艙叫喚;俄而,從內艙冒出來的乘客均是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瘦骨嶙峋、襤襤褸褸的身著絲條的人。都面呈饑餓菜色,看著食品口咽唾沫啥都想吃,再摸摸口袋,空空無也,只得搖頭嘆口長氣;拖著沉重的身子跨船上岸蹣跚而去,能掏出幾個仔兒買一點來吃的,極少極少。即便有挎包提藍的,藍內包內盡是些破爛,陳舊破敗古董,羞見天日。倘即便能抖摟的都不上眼的貨,整齊得能拿手上臺面的,都去城內估舊店變現買口糧了。

一陣的鬧騰,似馬蜂的毛鬧小販從這船又竄上那船呼來喚去的沒賣出幾樣東西,都在唉嘆:此時來城的漢子娘們都癩蛤蟆跺腳——沒蟾(錢)??!餓瘋了,意思來淘城根兒,夢想得到意外收獲。

窮困潦倒的乘客,剩幫船進城,船老板也收不幾個仔兒,久行不修的小船朽而破殘了,怎經得這粗身笨腳毛鬧小販們折騰蹂躪?左右搖晃顛波!早聽得吱吱咯嚷地叫喚了,船主們真心痛,個個急爆了眼,于是央求:“小祖宗們,快上岸吧!不能再顛波折騰了,船將散板了!”毛鬧們生意不爽仍我行我素;有船主急燥大叫:“船破賴不得人多腿腳重,經受不住??!再鬧騰就要沉了,細猴崽子們,不能再竄掇了,上岸上岸!”說歸說,竄歸竄 ,耽在水面上的幫船仍在激烈地晃蕩,心氣本不順的李三見那些小毛鬧爭先恐后強取豪奪地搶生意內心酸酸地低聲罵:“媽的,三根筋襻著的狗頭喉嚨有糞桶奘,不是做買賣是搶孝帽子喲!”一個船老板看到站在破厰棚下李三的右手姆指彎成鴨頭狀崴了幾崴的動作,船家便即省悟這關目,立時喚出:“陸大頭來了!”

其他船老板也乘勢跟上“……陸無常來啦呀!”

說曹操曹操到!一路旋風戩起,風聲鶴唳,陰氣漸生,惡勢來橫掃世界——陸大頭真的來了;

“快跑呀!陸無常來了!”老鼠怕貓叫的小販們彼此呼應。

“化紙缸,快逃呀!陸大頭已到面前啦!”淘兀子已上岸,拍手跳腳急切叫喊;

毛鬧小販們腿快腳輕一陣風爭向奔命,鼠竄四散。

警報既知卻舉步艱涉,小化紙缸即為一樁買賣給耽誤了,再提籃抬腳上岸,想逃嗎?來不及了,陸大頭已擋住去路,象一條斷墻橫亙堵上,小化紙缸欲左竄,他右堵。再右突,他左擋,來回溜蹴作祟了幾次,無法脫逃,料今天難逃魔掌了……陸大頭挺著啤酒肚兒,中間大、上下兩頭小、整體像只立著的棒槌。卻虎視眈眈:‘娘的,腳好快,都飛了,落下你小毛爪兒休想逃如來佛掌心?!獨⒁毁影倬丸F了心。小化紙缸忖度當前情形,在劫難逃,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索性橫下一條心豁出去——去你娘的拐子頭。憋滿一口氣鉚足了勁,象射出的子彈——埋頭猛沖裝滿酒肉雜食的臭皮囊一擊:呃唷喂!特如其來的力道沖擊,四兩坼千斤,陸大頭猝不防轉身一個大趔趨。奈霧水濕地面,陸大頭皮鞋底不巴滑,肉棒槌立地不穩,即實實在在慣出個四仰八叉在河邊……

小化紙缸拎起鞋子拔腿赤腳奔跑。

陸大頭體碩身重累贅,滾園的身段扭轉不靈,笨拙得象石碾子挪騰了幾次才涎著揚樹身段氣喘吁吁攀爬起來。淘兀子見跑來的小化紙缸問:“燒餅油條藍子呢?”轉眼見這藍子已抓在陸大頭手中,當戰利品處置,甩在地上他抬腳左踏踏右撮撮,踏散撮爛,嘴恨連聲:“媽的!跑了?你跑!你跑……!”恨末消,于是手又一抬將爛藍子和藍中食物一齊撂到糞坑里,上拍拍衣下撣撣褲,直瞪瞪老鼠眼悻悻走去。

瞅著陸大頭孱頭狼狽相,一傍樂禍幸災的小毛鬧們又編出順口溜詞,個個拍著蚌殼搖頭晃腦自由譜調數落起來;“陸大頭,屌慫頭,不叩墳頭啃伐頭。倒霉瞌充到碼頭,慣個狗屎大斤頭。死抱樹根出鬼頭,壞心壞肝爛肺頭,疽疔長在腦后頭!”

氣得柞頭撐腦的陸頭加快腳步魅影離去,小化紙缸匆匆急去看糞坑,糞坑里糞少水多,見籃把子飄露在糞水面上,燒餅泡爛,油條漲粗……尚有層層油花花綻開四散。小化紙缸急得跺腳直流淚,淘兀子在嚷嚷;“咋辦吶?怎向馬奶奶交待?賒欠的賬,咋返還清吶!”有一老人近前一看,搖搖頭道;“怎慣到糞坑內?糧食這么稀罕,這等遭遢,暴殄天物,不是身上肉不知痛,上天會報應的?!毙∶[們腦靈嘴巧又順溜上了:“人在做,天在看,天兵天將會捉拿陸現報大壞蛋!”有聽過西游記書的小毛鬧欲去叫孫悟空拿金箍棒揍死陸蛤蟆精。孩兒們真會想入非非……

水城四面環水,城鄉人來客往的交通,出腳全靠船載舟渡,沿水邊都可靠舟停船。李三小店前傍是個河坳子,靠岸停船方便;鄰近十里八鄉幫船、農船都聚集在這兒。幫船小而簡陋;一只破小木船用竹片圈半個圍撐起來,上面幾張蘆菲作蓬子,遮風擋雨。艙內擱條長板讓顧客放茶具雜物;兩邊也有長板供客倚坐打瞌睡,船后裝一雙槳,船主晃悠悠地蕩進城,若有身價帶官氣人不乘此船,自有‘聽差’的撐船送上城來。

做生意李三是老淘子,滿腦子生意經——分文必爭,錙銖必較,處處打著算盤。今天來了位顧客見煙絲成色好,光鮮味香,卷成煙支也頗俏,緊密養眼有賣相,是上乘的貨。有利潤空間還好出手,想仍按先前的交易價格拿,而李三本知這貨色能賣好價錢,這就買賣不同心呀,一來二去地討價還價,那人也具生意經,真的針尖對上麥芒兩人死掰。各據一詞,結果談崩了。然而,李三醒悟了,做生意有句行話:母寧賣出去恨,不能放家內恨。淘兀子搶來的那坨煙絲多得去了,現卷現賣,賣了再卷,何必抱住樹根啃樹皮?只有薄利多銷方能積少成多,生意得做活。于是追出去喊回那客再商量,李三轉臉對著巷頭直嗓子:“來哉,來哉!老主顧老面子,忍痛賠本,日后彼此互相關照,有飯大家吃……”誰知金黽末釣著到引出個老鱉來咬住了手;“來了!老主顧老面子,我來關照,全都賣給我!”你知道誰來了,他!不速之客陸大頭窩了一肚子火還沒出處,兜了一圈,出氣來了:“三瘸子太囂張,好大膽子當街喊客,我來與你交朋友!早有人舉報你,好貨孬貨全賣給我!”說著就跨進門。李三一見,呵!陸干部,壞了,燒香引出鬼來了,太歲找上門……禍害難避,逃了和尚逃不了廟,臺上商品挪閃不走??!陸大頭手指他鼻尖,象兒子般的教訓:“李三瘸子,組織上對你那么大的希望和獎勵,還讓‘包養’享樂幸福,榮譽沖昏頭腦,居然開個門面街頭喊客,大張旗鼓地投機倒把搞黑市,吃了豹子膽,公然挖社會主義墻腳!”他越說越上火隨腳踢翻了柳筐,大個兒小個兒熱山芋骨碌碌滾滿地:“干!干!我叫你頂風作案,干!”反手一揚,又把煙攤子小方桌掀翻——將在河下與小化紙缸沖撞反抗之怨懟借此發散出……白花花煙卷象天女散花,橫七豎八撒滿地。卷煙機也散了架,又一腳將腳邊小馬雜踩爛,桌臺盤下的支架被攔腰蹬斷。李三戰戰競競護住放上海香煙糖果的玻璃盒子 口中念念哀求;“別!別!別!老爺,老……刀下留情,手下留情……”尚好,陸干部腰痛末再去搶奪他那護著的玩意,抬腳出門下臺級,回過臉又撂出一句;“國家單位組織抬舉你,優待你,不知足,再不懸崖勒馬,叫你單位停發你工資,把你這勞什子全部拋到河里去,干投機倒把搞黑市是犯法的勾當!”

嚇癱了的李三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搖頭落淚:“啥的工資,才十六元?!倍肿运α藘勺彀?,“搬石頭砸自己腳!該死??!”促人的蹩腳,惹火也燒了自身,報應??!李三心氣沉沉在自伐。

一會兒購煙客人又蜇回來,他也是生意蟲豸,追逐利潤熏黑了心。甩大牌子出走是為了拿捏價格,知道這煙正宗,看到卷出煙支象青鳥牌煙,細支頭緊密苗條討喜。故回轉跟李三再砍一次價,就接手吧!他抬腳進店,見滿地煙支散落,山芋仔兒作踐得一遢糊涂,卷煙機殘廢了,小方桌散了架……就心生怨氣責備;“我說李三啊李三!恁貨色可熬價,不該賭氣呀!不上價就拉倒,買賣不在仁義在,何必這般糟蹋吶!”

李三委屈說;“我?那介是,去追喊你轉回再商量,誰料招引了他……燒香引出鬼來……嗚,唉唉!”

“燒香引出鬼?!誰?”一閃念,購煙人省悟即覺曉只‘噓’了聲,拔腿下臺階,溜了。

陸大頭今天處理了兩件投機倒把案得意非凡。雖碰上了曲折和蜇拂,心情尚好。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爭嘛!斗而不息,越斗越有興頭,陸大頭的有神如夜叉巡海,馬不停蹄又去尋找下個目標。

兩手空空的小化紙缸實在悲哀,小買賣行當才干了幾天,方糊了口。今天油條燒餅才賣出些許,就碰上惡魔被專了政,貨物和藍子都沒了,血本無歸。俗說:硬棒專打病鴨子,麻繩常在細處斷!“這些都是馬奶奶做中擔保賒欠王老板的呀!全被狗日的毀啦,今后日子怎么過活?”小化紙缸心唅苦楚:“能讓馬奶奶背這冤枉債嗎?恁的我如何能還清哩?”他低頭盤算來回兜轉了兩圈,覺得丑媳婦終要見公婆的,苦思冥想地消磨終不是個事兒,腳尖轉過頭還是走近了馬奶奶家,然而從她家窗洞里聽到了貓叫狗唁聲——遭了,又是他狗日的,媽的,七單子掉到套褲內,陰魂沒散啊!老鼠天生恨貓,聽出他那破竹子敲地板的痧啞老腔調:“……三令五申打擊擾亂市場的投機倒把,那些破壞大好形勢,陽奉陰違無視國法,軟抵硬抗的家伙,必須專政,你是國家干部家屬就有責任……”啰嗦了半天,又祭出高帽子,聽了一會馬奶奶聯想到實際,這花蓬高帽太大,太重了忙回應:“得,得!什么國家干部家屬?人已死到哪去了,落下孤老婆子,無職無業,一天不死要飯吃,三天沒亡要衣穿,死又死不掉,討又討不到。不做小生意吃飯糊口,我能做啥?我頭上不要花蓬子戴,臉上不要脂粉搽,裝啥洋相!別在我這做政治報告!”馬奶奶不吃這一套。陸大頭還在大口訓話:“自己還幫小癟三干,真的洋蔥葉枯根爛心不死的地主資本家的狗崽們,一心一意要毀社會主義大廈,挖社會主義墻腳與人民為敵……”

“嘚!嘚!十二三歲的娃娃睡覺還不知橫豎顛倒哩!走路不辯道坑凹塘會崴腳哩!只求混個日子,度個命,混兩半日算一天,咋敢挖墻腳?社會主義那么大的墻腳他挖得動么?帽子太大,孩子小扛不動,我是看他長大的,那個化紙缸死鬼老子早把家底敗光了,落下一檔債務給沒吃沒喝的寡婦娘兒們死撐活挨;他還叫剝削階級?而今已無依無靠,日無吃處夜無宿場的細魚鳧兒,到處游蕩,他們也是人?。 ?/p>

“我知道你至今立場末改,站在那個立場上為他們講話,他媽是你干女兒,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說什么干娘干老子的,那是貓子找相好的,嘴上叫得熱和光妙,那是用著你、奉承你,說的香甜美味討人喜歡的話?!瘪R奶奶深深瞄了陸大頭一眼,心忖輕蔑:你個鬼東西,夾著屁股放屁,當年你也是圍著我們干爸干媽喊個不停的。她躑躅地說:“當年喊我干媽干娘的多得去了,誰去記較?!”心在罵:今天眼一瞎不認人了,一個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畜生,心被狗吃了……時過世變,馬奶奶不愿咀嚼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于是,話鋒一轉又說:“誰不想安安穩穩過太平日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何必要這樣擔心受怕整天象老鼠懼貓躲水蒙子似的。倘有吃有穿,誰去遭這份子罪?豈不作賤?”接著反問:“你吃的公家飯,國家月月關餉,背靠著大樹,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官話滿嘴。你也有孩子,若不供養他們,餓了沒吃?冷了沒穿?看他們囔不囔?嚎不嚎?他們該去做什么?刀不斬自己肉上不知痛??!真的飽漢不知餓漢饑。社會主義也得吃飽肚子呀!”馬奶奶的實情話字字有分量,句句點穴。陸大頭搭訕著往外走:“我說是實質話,勸你的話!不信,能有好果子吃!”

“甜糖果我吃過,苦澀果也吃過,咸的苦的都一樣!”

陸大頭心里嘰歪;“這馬寡婦思想至今還沒改造好?!彼Z音外移,腳步漸近,痧啞聲漸粗,讓膽小心怯的小化紙缸趕快退步趨避……驀地,一條白條剪影在眼前閃掠過——定睜一看;好白身大漢坦胸露懷,大步流星,呼呼噴氣,甩開兩胳膊上前一把揪住站在街心的陸大頭,瞅頭瞅腦地兩嘴巴,高喊:“戲票!戲票???”大家懵了,馬奶奶愣愣地問:“二哈,咋的票?”突來的二巴掌大如芭蕉扇,甩得陸大頭腦暈頭轉向,兩眼金星飛舞,耳鼓叮叮咚咚琴瑟齊鳴,多大的給力??!火燒火燎的嘴巴上一顴角立現五黃瓜子輪子,他嘴巴一抹;紅云血絲,即捂著嘴臉叫:“你,你敢無故摳打國家干部,侵犯人權!”這個二哈管不著你干部與人權需多大分量承載。依舊舉手又要摑了,還大聲嚷嚷:“戲票!還我戲票!”

此刻馬奶奶省悟了,回憶起上次半夜被抓去的事,忙說;“你不認識他了,是那布票的事兒!”即忙拉住二哈:“別打!別打!等歇去拿!”挨了巴掌的陸大頭也悟覺了——是那檔子糗糟事,真的陰溝里冒氣泡兒,霉臭氣熏上了天,只得是啞巴吃餃兒——咸淡酸辣自吞下。還在拿腔做勢的說:“好,好,打的好!”知道二哈又掄巴掌過來了,光棍不吃眼前虧,慣來人死屌不癟的犟驢陸大頭這次服軟了,先捂住火辣辣半片臉漸漸后退,亦退亦嚷腳轉頭滑溜,耳幕上還響著二哈的吼叫跟進:“票!快拿來!”馬奶奶拽緊了二哈衣袖不讓再追,說;“拿!一定去拿!我帶你去拿!”

馬奶奶是老聱子村人后改疙垃村現叫先鋒大隊。娘家村莊熟人多,三姑六婆的見面都喊;大姨!大姑的。二哈到此也跟喊大姑,稱是遠房侄子,認資排輩的家譜上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姑表親,來人都這么姨娘大姑地喊了,喊且喊著吧,馬奶奶到成了茍疙垃村人的長輩了。

二哈生了一付憨賴像,是茶壺里下餃兒,事事肚內明白,愣睜兒倒不出來。自小怠學不吃字,捧著書本即頭痛,無知無識,木納遲頓樣兒就顯現了。與隔壁桃葉嬸家男人瘦猴好吃惰懶精湊到一塊兒,破瓠子配爛瓜還鼓搗些不著調兒事,白天睡到太陽紅,說腰痛不上工。農活全賴婆娘桃葉子扛,晚上來了精氣神,扯上狐疑鬼話信口編造胡吹,大腦空白的二哈最愛聽;瘦猴多讀了一二年私塾,描過幾本紅,能寫會畫。三字經,百家姓念得幾行,雖挨過先生不少板子在二哈面前算得有識人士了。二哈上學不聽先生講,此刻黏糊上瘦猴到耳順,兩懶蟲一拍即合,乃南瓜燉蛋合了(顏)色。

夏天納涼,他家門口空地上,天擦黑早坐滿了人,聽他滿嘴胡縐,盡說巷頭街尾道聽途說來的八卦新聞,經他加油添醋的編造加工即成頭頭是道神乎其神的厥八故事,再就將聊齋里的事兒從新拼湊一遍。鬼啊狐啊的胡編亂造,繪神繪色有如鬼魅凸現在眼前,讓人驚悚、怯者毛發賁張,那些聽了又害怕的小男小女們在黑天瞎地的晚黑不敢回家;充膽量地大吹口哨牽衣奪路快步走,頭蒙衣掛大呼小叫地呼喚壯膽,夜半夢魘嚎哭說鬼話。孩子父母多有責怪。桃葉嬸迎頭臭罵:“凈知吃喝不拉磨的叫驢,嘴閑牙磣放到屎缸邊沿上磨磨,閑皮俏癢編造惹是非,天不管地不問的兩腿畜生!”瘦猴厚皮賴臉說:“忍打罵,有錢化?!背羧馔?,物以類聚,裝憨賣癡的二哈特崇拜。你哈我也懶氣味相投成通病,天天到他家磨纏得形影不離,最欣賞是沒完沒了說他家墻上的年畫,指指點點金盔金甲舞刀弄槍人,身插威風旗,蹦縱竄跳現見均由他嘴里描繪出英雄人物故事。特別對女人的戲說:個個扮相標致,櫻桃口水蛇腰,披紅著綠,娉婷婀娜,漂亮得讓二哈心跳不已。他說眼前女人粗俗不可比。常瞅著年畫不離去,癡癡端詳,呆呆揣摩,竟將一顆初萌的心飛上年畫,瘦猴問“好玩嗎?”

“好玩,說出來聽聽!”

“可沒戲臺上活人真事好玩,那是活靈活現的?!?/p>

“我沒碰上!”

“那去戲園里看看,戲臺上倩女扮相更俊俏。能說會唱。電影更神奇,一塊大白布上狗會跳人會跑,會說會唱,跑馬打仗,大白布上好結婚,自由戀愛,也有女人找男人!”

“也有女人找男人?嘎好事!”對于已發育成熟,器官常涌動的二哈極具挑逗性。他一心想去城里看戲,去看看臺上打扮俊俏標致好看的女人怎樣找男人的。

誰說二哈不知味?此后他常跟走鄉串村的草臺班子內的戲子伶人屁股后轉悠,不過他的癡憨相不討喜,他強攀硬扯地搭訕,象蒼蠅競血攆不去,落得為人做燒水泡茶活兒,為女人燒湯泡腳套親乎地打醬油,這不咸不淡的殷勤意猶未盡。還在盤算快去城內看戲以飽心弦,欲慰藉夢想中無限欲望 他毅然決然欲進城。距城有多遠?如何去得? 誰說二哈缺心眼?盤算著哩,自有他琢磨已久的心路歷程。

諾進城看戲,戲票呢?這嗄碼事二哈心又懸浮起來,在腦子里幻化……戲票該是花花綠綠的,沒見過,轉動思維他研究著,追尋著……哪兒有?何處找?

一天老娘拿二張花花綠綠票子,二哈好樂意,迫不及待湊過去,賴欲瞌睡即遞來個枕頭來,他驚喜:“戲票?”“啥戲票,布票!”二哈料老娘在打馬虎眼蒙人,‘太自私想留自己看?!J字不清的二哈認為戲票布票都印得花花答答的……

老娘隨手將二張票子塞進破書桌抽屜里。二哈常怪媽媽好衣不給穿,好食不給吃,是嗇狹鬼。見其眼光不靈,他由身一轉,倏地拉開抽屜縫抽出票子揣進懷里,先下手為強嘛!

隔數日后,鄰隊有船送糧縣城入庫。‘聽差’的是兩個‘階級異已’,一富農一地主。儂叫‘三驢子’,伊叫‘四擴子’。階級異已慣是軟口,就方近園的和氣,處事不頂真,凡事‘好說’。何為‘聽差’?是盡義務,不給報酬或少記工分?!牪钊恕庥氐截毾轮修r行列所做出表現,犧牲自己所得讓集體多積累,為年底增加貧下中農紅利份額,不過是杯水車薪,泥丸子豈能填滿盆大的洞口?當然也算自我改造進步過程,早日脫離那萬惡的剝削階級,其實隊長派了你,不去也得去。

船到縣城糧庫碼頭,兩階級異已拔了篙,帶上船繩系緊船樁,疾驚詫發現前艙水泥甕子里冒出個大塊頭——“呀!二哈!”憋悶久了,二哈臉紅紅還懶懶地笑,說:“看戲!”“看戲?”事出太突然,他倆合不上嘴在發怵,遲疑?忖思著——他是碎磁的,這條腿怎又插進我倆褲管里?真岔氣!別惹事;好歹碰不得!目下階級陣線分明。階級異已不能與貧下中農攪和一堆,好事沒做成先黏一身鴨屎臭,自知矮人一截,必須保持一段矩離,有自愛得先有自知之明。

二哈沒進過縣城,初來乍到分不清東南西北,更不曉得劇場影院在哪?吃了晚餐離開馬奶奶家后,他倆則扭扭捏捏躲躲閃閃似豆渣糊墻讓你黏不上。一是懼他手粗有力,這倆曾留有記憶,他從不講情講理。二怕露底,何為‘露底?他等經常義務‘聽差’。開初老實辦事,自吃白開水,自嘆常吃虧。內心不平衡想做些手腳,事前疏通好倉庫保管‘放大剩余’。好到糧庫碼頭找個下家兌現,拷來四兩酒再切碗豬頭肉,晚上有電影有戲。這叫皮外勞累皮內補,又叫做外飽眼福內油‘槽桶’,農田踏車戽水的槽桶漏了須桐油浸潤一下才會不漏,成了吃喝暗語‘口頭禪’?;剞D再帶吃的、作用去阻塞保管員的嘴……這內外勾結的事若被他知道潑灑了出去,那還了得,得害苦多少家。

來馬奶奶家搭腳的人,滿嘴沾親帶故,張口三姨娘語出六舅母的,再有大姑娘小嫂子的喊成堆,來的都是好親戚;生人結伴成熟人都聚集到此落腳。俟到秋收送糧時節,天天蠅營狗茍滿屋子,說說笑笑擠成堆,帶米來加工煮飯,回不去就租被子借宿。家鄉人男女各自便。一鍋噴香的白米飯,一碗魚蝦出水鮮,一碗熏燒豬頭臉子。一瓶大麥燒,二碟花生米,悠哉樂哉小神仙——這是自個吹噓進城享受修‘五臟廟’自我解嘲。哪這么多?其實倉庫保管膽子小不會給過剩的約數。

晚來,大多要看戲看電影且各取所好,自尋娛樂了。當然馬奶奶也有收益;俗說:拴條驢子還落一泡屎哩!

此刻進城不是從前了,凡事出自大集體,大饑荒來了經濟逼仄,農民手中無分文,只能偷雞摸狗地修‘五臟廟’的打牙祭只能小打小鬧。這日暮西沉的年月能混一頓是一頓乃是幸運。他們自我安慰叫這作為屬‘郭(威)雀兒登基——快活一時是一時。’在口念:喜待今朝有酒今朝咪,焉知明日將星落何地?

此刻在馬奶奶家今剩他仨,倆階級異已搞來了好吃的,二哈是不矩小節的人,慣喜針頭上削鐵,他眼尖筷子長,嘴大肚子擴,當仁不讓,一會兒風卷殘雲……剩下慢吃的倆異已只有半飽,恨聲決意離遠他去看戲……受了冷落排斥的二哈不知東南西北 已茫然失措,只得象幽靈一樣緊緊跟蹤,你們越回避,咱忒有分寸地注目緊貼,前面在躲躲閃閃衣不沾水地盡力甩脫,二哈似狗皮膏藥貼得緊,躲躲閃閃、影影綽綽。他亦步亦趨就跟到電影院,拐過彎兒二哈眼睜睜見他倆進去了。心頭一急,慌忙沖前撞,檢票人攔?。骸捌??”二哈忙塞給。檢票人大嚷:“布票!”擲地上,二哈忙拾起,指指前面;“是他們 !” 檢票人循指望去,二哈得機就竄進去了,鉆進黑古隆洞的放映大廳?!皣?!噯!”檢票人回手去抓,沒抓著。

二哈在黑暗中摸索,腳下不知高低,偵偵察察、就近在觀眾鼻尖下近距離的四目對視,他虎視勃勃氣粗呼呼嚇人一跳,老遠即聞到他身上餿不餿,酸不酸的糗糟味,周邊人都捂緊鼻頭避之未恐不及,他定了位還脫下鞋拿手摳腳丫,臭烘烘熏人,個個起身趨避遠去另尋坐位。二哈前后左右空曠一片,泰然處之,即敞衣坦白背膀,二郎蹺上前座背,舒放胸懷,好個寬敞閑適位置。他想:城內人跟鄉下人一樣 真懂規矩,個個在客居自己。

為了看戲上城,一天緊張地逐追起落,此刻心靜了,疲乏松散到油然:今天放映外國電影黑白人物雜亂他不懂,眼花燎亂隨銀幕故事情節推進,睡意之牽引他意松夸夸眼皮在粘乎,就瞇糊著進入夢鄉,銀幕上演繹著蝴蝶夢,他躺在椅上呼啦啦做出黃梁夢,銀幕是在吃大魚大肉大塊朵頤,他也咂巴著嘴冒囈語……待電影蝴蝶夢映完了,他的美夢也醒了,稀里糊涂跟著人流走出太平門?;氐较绿?;馬奶奶問他看的啥電影?他說不清情情愛愛的故事,只冒兩字:“好玩?!钡诡^便在鍋廂塘口下邊穰草攤開的鋪上,臉一歪又呼嚕上了。穰草鋪綿軟,靠鍋廂口有暖氣;不須脫卸,連身滾臨身地荷衣,每人一條被,一半墊來一半蓋,不冷。租被借宿,馬奶奶安排挺周到。

陸大頭在打擊投機倒把公辦室有了年頭。老資格,自有一套工作方法,夜間狩獵是他長項。也是立功表現的亮點,夜間突擊是甕中捉鱉大態勢。碗里抓菱一抓一把準。推算確定今天輪值到馬寡婦家了,馬寡婦家是黑市窩,一旦罩住,乃過水田里捉田螺——十拿九穩!

你看準不準!拿著了三個鄉巴佬還搭上個白發飄飄的老太婆,一行被專政對象,齊聚被押進打辦室內那座高大的審訓處接受審查;一陣子三訛七詐,連哄帶嚇,上輕下的審訊。結果上城送糧的三驢子,四擴子身上末見到異物,除了破衣爛鞋臭腳外就是空肚皮。馬奶奶沒脫干系,背上一條;租被剝削罪加一等。二哈罪行猶為嚴重;年紀青青身上居然搜出了布票?典型的投機倒把販賣無價證卷!國家三申五令竟敢頂風作案,事還了得;陸大頭的風度;雨點小雷聲大,無限上綱上線不怕事兒大,恨不得將天捅個窟窿。翻天覆地方知孫猴子七十二變的本事,日夜切盼邀功升遷的人都這個偽兒,就是升不上去。

可是馬奶奶不懼怕,她說:“家鄉來的人,借宿租被解決實際困難做的好事。”

問:“賺錢的吧?”

答:“每條五分錢,四條統共落二角錢也叫剝削?”

“剝削性質無恁多少,賺的錢就屬剝削,一分錢也是!”

二哈沒經歷過這種凼口,問他:“帶布票干啥?”

“看戲!”

“馬虎眼打到虎尾巴上去了,拿布票看戲?彌天大謊,是販賣!你看看這是啥地方!是專政機關! ”

馬奶奶說:“這布票是二哈和他娘的每人一尺六寸,傻小子當戲票進城看戲,怎會賣”。

“不販賣放身上做啥?你站在甚的立場上,事實面前還為他辯護!”看見陸大頭緊蹦著黑臉,態度嚴肅,二哈急了:“戲票!戲票!”“還說戲票,你不認字?睜眼瞎說還狡辯!!” 陸大頭拉開抽屜放進布票;‘嘭’地一聲,就上了鎖,說聲:“夜時不早,明天來處理?!毕胩_走人,二哈急上前纏扯即樹起巴掌,立被陸大頭身邊助勤人員摁下,專政得不能動手,馬奶奶忙勸開,示意二哈莫吃眼前虧。

初冬的北風吹來又一次冷氣,啟明星展示黎明前的夜黑是更冷的五更寒;身弱單薄的四人自從熱被窩里拉出,鬧騰了大半夜,此刻沉寂下來,直覺得周身戰戰競競抖抖瑟瑟,嘴里嘶嘶呵呵繞著地圈轉得直跺腳。肚皮久唱了空城計,又冷又餓真難受,二哈好憋悶,心頭忒窩火。氣惱了呼吸變粗腳步放重;象火陣里的斗牛,想到陸大頭即直起喉嚨開罵:“狗娘養的!”

“你罵人?”看守值班人驚訝,指責他,四目對視,二哈火起掄出巴掌即轉移了忿恨對象,照面就‘叭’的下子,值班人躲閃喊‘救命!’領教了巴掌的分量后說:“打死人了!”立時驚動值班干部,值班干部從被窩里探出腦袋,研開惺忪的眼皮問:“干啥?”

“餓!”大言不慚,直道其詳,且將床架子拉搖得嘎吱吱響;值班干部才戴上眼鏡放大了目光,見這粗氣呼呼,木沖沖的大個子從猙獰的眼里噴射出來一股怒氣,他心頭一驚、腦后發涼,立即拉緊被頭揮揮手叫守夜的:“去給他點吃的!”

“哪兒?”

“輪船碼頭小吃店多日夜不息,你沒去過?叫先記賬?!闭f完又縮進被窩且叨嘮著:“打擊不看對象,盡惹屁精事,媽的,放空炮,屌用,這些星宿能惹嗎?捉雞不成倒蝕把米,人模狗樣的,盡逞能!”

在輪船碼頭小面館里,他們四人相向對坐,面前熱呵呵的大碗面,樂壞了。在說:‘久違了!’美滋的陽春面,還漂層層油花花哩!哪天見過這么多油的?二哈握緊筷扒拉鯨吞快,呼啦啦一下倒進喉嚨;三驢子,四擴子也連湯夾水喝個盡。還嘟嚷;“就這點面條條,不知能放哪旮旯,面撐不起肚皮,湯涌不住胃口?!绷硪粋€說:“早著哩!人說我八大碗,你說我這面能吃幾碗?到斤不到兩的……還有這漂上面油是外加的,做做樣子油嘴不油肚??!”

“成年累月,菜枯葉黃,人瘦心急,總比終日不見油星子好??!”

一夜的鬧騰沒睡安穩覺即懷一肚子氣,值班干部末待洗漱畢,濕淥淥的毛巾還在臉上擦拭即手一揮,叫四人滾蛋!兩階級異已象幸得大赦的圣旨,歡快地拔腿要跑,又顧及這個貧下中農的樣板二哈。二哈賴著不走說要票?戲票!值班干部臉一橫道:“還早?還要招待你早飯不成?”

馬奶奶上前勸道:“陸干部不在,票子不會不給的?!?/p>

值班干部也說:“不是販賣,是你的不會不給的?!彼佬贞懙囊拱氤銮谕須w,今天不會早來。

受約法三章桎梏的兩異已又急急說:“我們要走了,隊里要船急需有別樣事要辦,沒船來帶你,看你能鳧水游回去”。知道二哈不會玩水,弄丟了,他倆可吃罪不起,如此激逼,二哈還在磨磨蹭蹭,于是他倆人各拖拉一條膀子綁架似推拉上船齊聲說:“待下趟來陪你去拿回,不給不行!”他們在哄‘亡人過橋’。

二哈被捺坐在船艙米梁上,三驢子拔起樁離了岸,他氣咻咻地直嗓子罵:“熊狗狗,鱉哈哈,票子不拿來,我來摳死你!”岸上馬奶奶也揮揮手:“下次來,一齊去找他,不給,就揍!”這是二哈第一次上城看戲的遭迂,他也進入戲劇角色。

更新時間:2025-04-21 08:2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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