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平世界 月朗星稀05 121263 字 2025-04-21 08:2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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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李三小店口面對大河霧蒙蒙一片,看不清南來北往的船行。天,忽兒東風忽兒西風地溜蹴著,東風領來云陣化雨,化霧或化雪……西風來了攆走烏瘴,廊廓清明。下界人眾一勁兒呼號東風壓倒西風;東風來了,灑了幾滴雨。此刻西風又轉來催散霧霾……

天升高了,云開欲出日頭。

太陽終于從云層縫中露了光,白沙沙的,恍惚中透過河坡樹上的殘枝敗葉灑印到李三的山芋鍋蓋上,留下白癜瘋似的斑駁。鍋蓋是多層荷葉編成,內烀著山芋,熱氣裊裊香味飄飄……怕沒煮熟透,李三又塞了把殘柴草屑,草濕不燃只冒濃煙,他抽來火筒鼓嘴一吹;火團激出,燒了頭發燃了眉、瞇了眼。他急抓來又黑又破的毛巾擦了擦,沒抹去煙火氣,抹了鼻尖上汗珠倒揉涂了個三花臉。

自晨早起至此,洗山芋削山芋烀山芋好忙一陣子,餓了,該慰勞一下,挪來只小馬雜目定心安階前坐下,隨手摸出荷葉蓋沾下兩山芋籽兒且破皮爛肉乃昨兒賣剩的,手掂掂斤把重:兀自樂道;“呵呵,乃癆病鬼開藥店,連吃帶賣呦!”他急咬嚼了兩口就阻在食道里下不去上不來,喝兩口水未暢通,直著脖子翻著白眼——山芋名叫小白藤,都說“小白藤、咽煞人”,體碩粉沉厚。有人吐糟即損“一斤山芋二斤屎,回頭望望還不止”。合著屎與山芋相比較,成心磣他,李三反唇相嘰:“沒錢買別喬嘴說鏨罡話,你吃糠嚼豆餅不著,只啃樹皮還拉不出屎來呢,去請醫生用鑷子攝!”

停當一會,李三煩心事又涌上來。

李三名長生,媽生倆哥夭折,只剩他三瘸寶。幼時患麻痹癥,有只腿不著力成跛子。前時做買賣斷了手, 此刻又重操舊業開小店。見這店兩間空落落破小門面,蘆芭隔成明暗兩間,內間睡覺,明間中擺兩臺子。一臺上放兩只長方木質玻璃盒:裝了上海餅干,大白兔咸味糖,薩琪瑪,花生酥等隨口零食。另一盒放勇士、飛馬、萬象、大聯珠大前門香煙。玻璃盒旁疊架著上海大小各種香皂及花生瓜籽零食包。另一臺上整齊堆著自卷的白版煙和尖堆的散煙支,一架自制的卷煙機立在當中,旁放了半叵蘿的煙絲,一塊花斑玉石鎮壓在一堆白花花的羅紋卷煙紙上。李三是捧了他老子的衣缽沿襲了店面,他老子曾在此為人加工煮飯維持生計。

李三原是某鄉村合作商店營業員,一月前由總店領導親自送歸的,并捧上獎金五百元,高度贊揚他在一次火災中拯救了商店、商品和房產,恩賜他“保養”待遇。他多病的老子常盼念兒子,今天見之卻悲多喜少,歡喜而不笑,喜的是臨終前父子尚能見一面,悲的是見到獎金就只五百元,加月薪一十六元及少有的積蓄。這些錢燒香見鬼的夠他倆能度幾何?積谷防饑,養兒防老的意想徹底踏了空,實乃癩蛤蟆跳腳——沒蟾(錢)。當時沒退休制,為表彰功臣巧立名目:“保養”工資折半,是最佳的權宜。老頭子氣惱地說:“恩賜值幾錢斤?圖虛名能當飯吃?”想當初對李三的期望:雖患過痹癥卻已痊愈,他認字不多腦子忒爽,肚算快是做生意的料。成年時托朋友帶到鄉下,在巷頭街尾做香煙瓜子薄荷糖小買賣。李三腿瘸嘴乖腦子靈能急轉彎,小生意做得滴溜兒園,巧有人緣,人見人喜歡。

不三年后鄉下搞合作化,他被吸進合作商店,李三個矮腿矬冒著齊眉毛高的柜臺,只好站到小凳上做生意,爬上爬下蹦蹦跳跳成猴崽。

兒子站店當營業員,老子盤算他時來運轉而自鳴得意地呵呵笑說:“來個襪子穿破當套褲——陡升上去了?!庇肿杂鳎骸靶『淖訌目穳M米壇子內了。”自此托人介媒說親,往來者不少,當女方見了面,訪其那玩意不成器,萎靡不振成聾子耳朵——擺設,都撒腿跑了。千怨萬恨實無奈,一家子疑惑治痹癥時醫生用藥不慎?或是先天不足?無由稽考了……老子一顆熱心又冷到底,傳宗接代就此斷了根。李三是獨子??!為他起名“長生長生,”就那東西生而不長,氣煞老子李茂才。

李茂才是蛋品行業豎姆指的好把式,是邱氏蛋行的依托,他領班兼總管。得賴一付好身段,強健有力,又有一付好眼力再加付好嗓子。辨蛋,敲蛋,照蛋,數蛋他一馬當先,凡他著眼一瞧便知來貨新鮮度、幾分陳宿、有白蛋否、是何品種、臺鴨蛋還是少雌蛋。蛋經手一挲即知幾成破啞,太陽下或燈光旁,他圈指一照即知洋黃、搭殼,熱傷幾成……腌制黃泥咸蛋后裝簍得唱個數。他具備一付好嗓子,數唱起來抑揚頓挫,清脆甜膩。據此先天妙嗓常口唱戲文想當票友,隔街同行也常羨聽他的妙音。

蛋品行業是早晨的業務,每天清晨蛋行前河沿下已擺滿了蛋船。李茂才首先招呼客戶上岸來店沏茶并著徒工去燙干絲,端面碗,裝點心??腿顺粤诵募炊?,再安排人員下艙拾蛋裝簍,一再交待:蛋是鮮貨易碎品,抓蛋、抬蛋,過磅要輕拿輕放,莫生意外損失。對賬,結賬,付現要準確無誤,不抬秤不壓價買賣公平交易透明,讓客戶滿意,東家舒心。下午且將原生蛋裝簍封上快船運外埠大都市市場供應。又將剩余的腌制成黃泥咸蛋。從早至晚忙得屁股不著板凳,他是個盡心盡職的人。常說:“事競留形,雁去留聲,做生意應講信譽事業才興旺發達。”

唯缺憾是他太忠心事主,政治不敏感生性坳犟。在公私合營運動中,高頭原抬舉他當動力,多次動員斗老板,他死板不給力,不配合上級意圖,公然為資方老板開脫。招來批判斗爭,說:“他是資產階級的辯護士,是資方老板的應聲蟲,是工人階級的敗類?!焙蠣I后不久即被踢出工人階級隊伍,由此失去了工作,沒工資收入生活無著,一家數口立時斷了炊。跑幫閑暫有暫無,去典當成生活主題,先售賣細軟飾品,再賤賣生活中金屬器皿,貧病交加中老伴闔然西去。又將房屋典出收殮安葬。賣盡有價值的器物時,只有支起土墩爐灶為人加工煮飯了,偶見李三寄回些錢物只是青黃不接的點厾,點不了日腳。

這店面臨水邊是加工煮飯的絕妙處,乃堂兄家行房,完不了重稅,全家溜了,撂下不動產。房空無人他暫且住下,賴水面船行往來客多。特別是農民進城機米換面粉或繳納公糧在此搭腳寄宿,加工煮飯多為熟人熟事,他天天轉悠在鍋碗瓢勺爐灶水缸間忙得不一樂乎,圖個方便,他也混個飽肚子……

穿慣了長袍,天漸暖了無力置辦單衣,破箱籠里內搜不出象樣的衣衫就抽去罩袍中棉絮成夾袍,穿上身空曠長走路礙腿礙腳不利索,就索性予腰間扎根麻繩將袍下擺反招上一插夾了,象戲臺上店小二穿直裰,如此顛來顛去忙前忙后,燒茶煮飯涮鍋抹碗象個跑堂范兒,窮途至此只有破帽遮顏了,天天賺得一身煙火味,不再堅持人到無求品自高的執坳而為一口食折腰了。時而性起亮嗓臨河大喊:“一茶,二點,一個面,內廂請?!眮砣藛枺骸庇新閳F麻餅麻花腰兒嗎?”聽“麻”,不見氣了,兒時出痘子不忌嘴不肯頂紅布,臉上落下不少點,怕人說麻字,此刻調侃椰榆不忌諱,彼此糾纏拍打開玩笑,有時自我解嘲:“嗨!看這‘窮歡樂’勁兒,人窮氣不能餒?。 ?/p>

如今行口清光,后街也一改從前人來人往商品交易貨物買賣洽談的歡聲笑語的鬧忙景象,此時十室九空,人少了,街寬了,凄涼一派,有怕罰稅的逃了,有老板說沒資金再經營了,工友即控訴其抽縮資本,任你七批八斗索性躺倒不干。還有因撤行并店公私合營去了。一眼望去連條狗都沒見著,家家戶戶關門落鎖沒生氣,只有茂才他去發電廠鍋爐間撿了些焦炭渣在土墩內燃了燒茶煮飯,見得從窗口冒出點活人熱氣兒。

他‘麻’字由是出了名,亦是人緣和口碑的曖昵。習慣了鄉下來城,街前見面彼此會問:“也來城啦,船停哪?”答:“三麻子家河下頭。”這人氣多熱絡。待他歿后來船門前照樣???,農民圖便當只改了一個字,問:“船停哪”:“三瘸子家河下頭?!备嘎樽尤?,鄉親授口對言他父子傳遞順溜成世襲罔替。

這河下是個坳子,好停船靠岸。幫船,農船,過路船全聚集到這兒,現改說成三瘸子家幫船碼頭,這碼頭此后演繹了好多故事。

世道變化太忒兀,來加工煮飯漸少了,兒子赤條裸的回來。日見日子更渺茫無望了,李茂才病倒了。見天仰面排屋梁數椽子,喃喃自語,記掛著的歪事、孬話都溜口說出,俗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聲也哀,他不忌諱善惡,說的盡是吃字,張口就是吃;后街不長卻海納百川,排排沿沿的槽坊酒店:米店油店、油面果子店、五洋雜貨店、醬貨腌制坊、機面店豆腐坊、南貨店、百貨店、燒餅油條麻團店、饅頭肉包子店、多家魚桶、幾處肉案子,滿眼是青貨攤子,還有鐵匠店、犁木店、竹廠跟著糧行蛋行面朝河面方便農民。后街麻雀雖小五臟具全,面向農村,李茂才常說;是吃的農民老大哥的飯。

李茂才是吃貨,沿街吃食都在他嘴里溜了一遍,哪家酒純,哪家麻油香,誰的燒餅擦得酥,哪家豆漿濃,哪家馓子脆,哪攤子熏燒肉入味,隔壁是理發店、三天倆日去刮胡子充嫩,橋那邊是粉坊天天見驢子蒙著眼睛轉圈子,他家涼粉最好吃,香辣酸溜投味,從小吃到老。

街巷頭有兩家對門飯店打對臺,門前各擺出長桌放快餐,那頭煮新米粥配瓜菜,咸蛋,醉紅蘿卜籽兒;這頭桌上盛大米飯,下有尺三鍋煮著小孩拳頭大的鰻魚段子,紅殷殷,辣呵呵,隨風飄香……這兩便招來客人,許多進城辦事人溜了一圈不在城內下箸還挾著大麥燒來此細品過癮。每到下晌午李茂才也會提酒壺來了,兩老板欲得好彩頭爭先迎上去,都稱他美食家讓其一句定乾珅,迎合他施六指抓卵子——加二奉承,均獻出時新美味佳肴。他吃了這家吃那家,吃得滿臉通紅抹著胡子都說兩字:“挺好”。來人都罵他滑頭。他笑說:“非得分出子午卯酉來干啥?影響生意,何必呢,早不見晚即見的?!庇腥嗽u,真不愧是滑頭滑腦油胡蘆。

這就對了,說他油胡蘆名真有故事,少兒時他想吃燒餅沾香油,家里沒油他拿塊熱餅去油店門前拋擲,故意投進熱菜油缸……油漲餅浮,油店老板見其油瀝瀝吃餅,吃得滿嘴滿臉都是油即拍他嘴巴說:“一個沒加塞的油胡蘆?!睖喢颓那陌采?。

李茂才是地道人,生于斯長于斯,前后幾十年。后上一條街的市場茂盛繁榮他是手舞足蹈的踐行者,也是從興旺昌盛到衰落凄涼的見證人,今天的遭遇百思不得其解。在自言自語:“……說了公道話,蛋品行業利潤薄破損大,俗說蛋摸淡漠,蠅頭之利只取個量……就說我為老板辯護成資本家走狗丑惡的穆仁智。我從沒欺人說妄言,更不會嚼皮搗鬼搬弄事非,窩內斗有啥意思?整天吵吵鬧鬧這買賣能搞好?罰沒,罰稅是你們事,沒錢沒資本可咋辦?不知咋叫公私合營?……為老板辦事是資本家幫兇,將本求利是剝削。合營了稱店員、職工、是為人民服務。賺了錢就叫合理利潤……比如一塊銅板,正面是牡翻過來是牝,它是同樣的一枚錢啊……”又說:“看你們,個個多神氣,當家作主了,在說昧心話,盡做昧心事,當初沒老板開店開厰,你們有啥事做?哪來的飯吃?老婆孩子能養活……”李三來勸道:“別量升坳斗地較真了,那是社會主義對私營工商業的改造,新人新事物,真見怪不怪,你跟不上形勢發展所以被淘汰,留點力氣養養神吧,我去隔壁請梁醫生來瞧你病。”

“那半調子郎中他的醫道還不如我哩,我自知病入膏肓的餓病,不待時日了,你媽夜夜來催,說那邊太閑靜太寂寞,留點錁兒省點用,以后你好好過日子吧?!?/p>

今天來個形銷骨立,襤褸瑟縮的人來看三麻子,他介紹說原是身壯體碩的錢老板,當年帶一大木桶銀元來開錢莊,住斜對面,漸熟悉后彼此賞識常泡一壺杭州龍井茶侍侯他,那時他錢多多,如今跟我一樣光赤條條一個錢仔都沒,枉姓錢——提錢即想起錢,一個激靈急伸手摸枕下,掏了又掏,咋沒?急叫兒子來將枕頭內外搜個遍,真沒了!幾百元連手絹包子都沒啦,最后一根延續生命的生色線斷了。三瘸子臉白了,三麻子臉黑了,他恨聲連連,多愁善感,時想起一片繁忙的北街如今消聲匿跡冷冷清清,常仰天長嘆一口氣。又顧影自憐,而今無立身之地,且貧病交迫,生存無望……黯然落下兩行辛酸淚,他患多病,哮長喘急氣郁生滯,一口濃痰擁喉就阻了道即翻翻眼白,霎時蹬了腿,錢沒了,他也歿了。

李三的日子本緊巴巴的,遭突來變故;錢沒啦,爹歿啦,慌張得他手足無措,遂約請了爹的朋友去東門發財巷賒了口薄皮材。又煮了鍋飯招鄉下親戚來人來船,去母親旁挖個坑,埋了,給媽個交待。事后去總店領了‘保養’工資,又預付二月才還清棺材本兒債。這寅吃卯糧加快李三重操舊業的進程;窮則思變,立碼找來長棒短棍薄木板,舊繩索破布條將高就低鋸鋸、刨刨釘釘扎扎成就了眼前的架勢。還變賣了眼前有價值的器皿,銅壺腳爐水煙袋為資本,湊合成這買賣陣仗。

自獎金,積蓄被偷個屌沓精光,李三人窮氣也短,很沮喪。悶昏了幾天他腦瓜子轉又轉旋又旋即患上‘丟斧子’病,見了誰都是偷斧子人,持別是那些細匣板,眼尖手快……

山芋熟了得售賣,掀去荷葉蓋頭他弓腰蹶屁股將條條山芋排列到柳條筐子里用破棉襖上下包焐好,來兩只粗山芋高頭出樣,挪去空鍋廂,墊張兀子讓柳筐升高靠門醒目處……突然兩影身后閃過,他轉身一瞧;喲!兩小赤佬,一叫淘兀子,一叫小化紙缸。他睜大眼睛審視這倆伸頭探腦,齜瞄惻張,一付賊偷鬼氣的毛鬧。知這倆匣板兒不是甚好鳥,他立馬擺黑面孔放大喉嚨粗聲大氣問:“干嗎?”

“你說來干嗎?”來者不善回音也是硬戧戧的,淘兀子慣來口利不讓人,他揚揚手中物;“呶,煙絲!”

“拿來瞧瞧。”有買賣,李三方心氣平和地站起、擦亮眼睛順手拽過那包物件,解開口翻騰操弄一會,抓出一綹鼻上嗅嗅即嘟嘟噥噥說:“啥味道?又雜又臟,哪來的?”三瘸子不以為然地放下末置可否。見狀,淘兀子大聲嚷起:“個球,見鬼,真見了城隍廟里無常鬼,俗說貨到地頭死,一點沒錯,肥肉吃多了又喝多涼水你喈啥油戧味,西北風里嘍嗓子,你耍啥空腔?三花臉倒悶腔你想憋出個紅臉關公老爺來。肉多饜肥你玩啥噱頭?沒得煙時你天天扯嗓子說;快去拾煙頭煙屁股讓你卷了賣,今天好煙絲來了,你是病貓伸懶腰——尾巴翹上天了,小和尚嫌逼丑,瘸東西你折福又折壽?!币活D快語數落,三瘸子似乎清醒些,仍在談生意經,淡淡的笑問:“哪來的這么多?”

“就不告訴你,嫌多,我拿走,別賣關子,下次別再象瘋貓喊窠似的見人作嚎啕,喊要煙頭子啊,要煙屁股?。 ?/p>

三瘸子來桌前將煙絲倒在攤下的舊報紙上用手撮撮,認真仔細地看下面有多少腌雜,抓起又嗅嗅才點頭問:”給幾個錢?”

“你看著辦,最少五塊,多給更好,我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多給善哉?!?/p>

“啊,那值得這么多?”

“ 睜開驢眼看看這堆是多少?”

從昨晚到現在淘兀子倆有多少時光沒合眼,肚皮早打鼓了……一陣山芋熟香味飄來刺激了他的味蕾,咕嚕的咽喉。鳥兒早已石臼上下踏碓了,他藐轉神移,目光游離于那飄香的山芋筐,心在盤算;仍裝不屑一顧地道:“別他媽的有眼不識金鑲王,昨晚剛從輪船碼頭關口查下的新貨,不是煙屁股,正宗上海頭等好煙,你他媽的欺我年紀小不識貨,你是行家,煙酒行當盤纏了多少年,知道這是哪路貨。還在狗頭上栽角——裝羊。煙絲到你手掌心,是好是孬,吉杲吊孝——你死鬼肚內明白,明知故問討便宜,想壓價,沒門!”

淘兀子說到做到真的將煙絲往包子內裝,氣惱地說:“東莊不借宿 ,西村一千家,我說別撞這個槽,說他厚道哩,屁,我到別處賣?!闭驹谏砗蟮男』埜浊覍⑹种醒b油條燒餅的空藍子放下來打園場,還捧出一捧煙絲,攤開,將煙絲內紙片撿出拼湊成前門飛馬萬象大聯珠名牌煙殼式樣,指點著說:“跑單幫人剛從上海下來的,被碼頭出口查出與稽查人爭奪時扯碎撕爛的煙絲。撒灑地上一大堆,是他脫下衣裳雙手一抱奪路溜出來?!?/p>

“你是老實人,別相附他?!?/p>

淘兀子心內接茬:‘都老實,人是老實肚子可不老實?!癁檎宫F當場實況,他真催嘴叫屈起來;“后面的大個子在追,我滿撒丫子,兔子當孫子瘋跑,不防地濕路滑,腳下不知高低就摔出個大斤斗,來個啃泥地,眼前無亮光,黑咕隆洞的摔得實在,我咬咬牙沒哭,煙絲是我拿命掙的。”有模有樣擺出當時搶奪爭跑姿勢。

滿腦子生意精的三瘸子還在吱嗚哇嗚地耍歪點子,操手在袋子內挑挑撿撿,果然又挑出幾枚瓜籽殼,草葉絲,又縐縐眉頭道:“看雜七雜八滿是瓜子殼殼,枯草絲絲,爛紙屑屑,嗨,啥都有,枉用石灰迷人眼,人眼不瞎,不是二呆伙癡里碼頓的,只值二塊錢?!薄岸K不賣”。淘兀子伸手去奪煙絲包,李三瘸子抓住包包死活不松手,包包被各抓一端,一來二去地意在討價還價。之后,三瘸子只摔出三張紅頭人民幣,著速將煙絲包揣到身下錢枑兒內即一屁股坐上,來個霸王硬上弓,耍出虬毛子捉王八——不怕你不入豁。嘴里還裝腔揚調說:“這些臟兮兮的,要分撿挑剔得頭發暈,需吃艾蘿補腦汁的,再卷成一支支的煙得化多少工夫,攏共能卷幾包煙?能賣幾個錢?帽子高不過一尺,得講點良心,有利大家沾,買賣不在仁義在嘛?!?/p>

“哦呀,豺狗說人話,還滿口講仁義,你強買強賣還說我的不是?”氣得淘兀子直暴眼仁兒,俄傾,他眉頭一閃忽,眼珠子連軸轉了幾圈,一樁圖謀上了心頭; 即刻,放平心氣喃喃舒軟,擼了三張紅票子兜里一揣,朝小化紙缸飛眉一飄,說聲:“走?!睘t灑爽快,走到店口臺階下的山芋筐子前揭開破棉襖抓出兩只尚冒熱氣的大山芋,手掂掂一只斤把重,揣了只給小化紙缸,回過臉說“謝謝啊,瘸三太爺?!睋P出鬼臉,擺擺手“盛情招待,再見?!?/p>

待李三跛腳瘸腿從店房內追出,哪能趕上腿輕腳溜的倆小鬼頭早遁遠去。李三站在店口踮起腳根罵;“兩個賊偷鬼拿的歪骨刺兒,即會咽死就會漲死,沒娘受管的細匣板兒拿只山芋斷只手,白吃下去嘴里長疔,喉嚨生蛆……”李三氣急敗壞,不擇言詞,胡罵一通。淘兀子回頭笑呵呵:“癩蛤蟆咒天,越咒越鮮(仙)!罵不到別人反污了自己一張嘴,生意成了,留下情份,謝你早餐,所以不回罵你奸商,你得算算細賬,煙絲既多又好,明明你坑我價,我吃你倆山芋,這叫做勾子打釘——扯直,二山芋約值二塊錢,加三塊現鈔計算五塊,誰沒欠誰。你講仁義該把心放當中,我那包煙絲該卷成多煙支?算算能賣出多少錢?你啊人心不足蛇吞象,正宗的上海好煙啊,貨真價就硬。五塊錢算便宜你了,吃兩山芋都說不冤枉,我呢是蜻蜒吃尾巴——自吃自。別掛懷啊,橫賬要順勢算,講點仁義嗎,我的李鐵拐大狗熊。”他倆嘻嘻哈哈咽下最后一口山芋,抹抹饞嘴 ,打著飽嗝又一矯一答地編巧心童謠了:“一只蛤蟆一張嘴,二只眼睛四條腿?!?/p>

“撲通,跳下水。”

“二蛤蟆二張嘴,四只眼睛八條腿?!?/p>

“撲通,撲通,跳下水?!?/p>

任由淘兀子巧嘴數落,李三環提著一只腳站在店堂臺階上,眼瞅了山芋筐內空缺出一個坑,二只大山芋何止二塊?竟然硬宰,越發氣囂難平,勾起脖子金雞獨立似地帶出激忿揚聲高罵;“兩賊囚根子偷吃扒拿出了名,沒日頭的瞞神謊鬼,黑夜碰上黑無常白無常搗馬叉,鐵鏈鎖拿,急拿急捉……”李三瘸子嘴夠損的,越罵越亂。

“三只蛤蟆三張嘴,六只眼睛……停!”耳聽不對勁,三瘸子人死氣不斷,越罵越不上道兒,上下兩片嘴翻個不歇。來而不往非禮也,不回他禮不恭,說;“別象嚼爛舌頭的侉侉驢,你是講仁義道德的,頭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再啰嗦,我們對不起了……”

他二人又授口編上了;“一個瘸寶一張嘴。”

“兩只眼睛一條腿?!?/p>

“咋一條腿?”

“沒見一條環著另一條著地?!?/p>

“上面二只呢?”

“那是爪子?!?/p>

“應該算他五條腿,他褲襠下還掛一條,比蛤蟆多一條哩。”

“那條沒用,是廢物,聾子耳朵——擺設。”

“沒用的也是個數啊,不報出來他以為我們短秤少量、藏著掖著以為欺瞞他會生氣的。”

“好,留著廢物當牛尾巴攆蠓蟲子?或煮豬食當燒火棍?”

“哪,李三瘸子有五條腿?”

“李三瘸子是五條腿啊?!庇腥擞∽C,毛鬧小子齊來圍觀,打人不傷臉,罵人不揭短,又有人叮囑;“你多出那條腿別弄丟了,留下清明祭祖?!倍鄵p!毛鬧,毛鬧不怕事兒大愛胡鬧。這些毛鬧來自五湖四海的盲流為一口食都是拼命三郎,有外地逃出來的,也有鄉下串上街的,半是孤兒,多有逃課學生,吵吵鬧鬧為混個肚子。來者有學做小買賣,也有討食撿便宜的。都空懷一身饑餓。俗稱:半樁兒,飯缸兒,十來歲兒少年正發育生長期,他們一張嘴能吞下全家人生存糧,城市配給少也不夠吃,農村還沒配給哩,口糧全上繳完。當下最珍貴的是糧食,生命的保全品。城內人半饑不飽為了食糧一家人六親不認,親情分崩離折,各自守衛這延命之物,各自量米裝進一只布袋同在一鍋內煮,誰也不侵占誰,清湯寡水煮爛了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之間骨肉情。餓極生變的孩子配給糧少,吃不飽,空肚子逃離學校,大街小巷,竄水口碼頭,尋覓鬧忙人聚處,若見間隙或爭搶食物或學做小買賣賺外食充饑。家長知道,學校也知道,管得了他腿,管不了他嘴,只要保著一條命,睜一眼閉一眼,不再計較他們的曠課時日考試分數了。

面對毛鬧們起聲浪,三瘸子即倒了氣,軟了腿厄自忖思:這些麻木沖子嘴到手到,無所不為都成急吼吼的餓鬼,囂眾難惹。唉,忍能自安啰!即刻收藏了嘴臉,轉悠到卷煙機邊厄自卷煙支,淘兀子小化紙缸倆走了,小毛鬧們也各行其事了。

剛與淘兀子一椿買賣對仗是麥芒對上了繡花針,斤斤計較,只當一場嬉戲。李三他抓起那包煙絲袋手掂掂,沉沉的;這小子真不賴;多年來經營買賣從未刻薄過顧客,他不是小兒科,也是多情種,若不是錢財被竊了也喜歡孩子的,大宋荘的瞇豆兒,小紅紅,至今念念不忘——思之切由不悲從心中來,何等慘烈的無情大火啊,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更新時間:2025-04-21 08:2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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