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口的晨霧裹著鹽香,在松針上凝成晶亮的珠子。我蹲在新建的鹽棚下攪著鹵水,陶罐沿邊上積了圈白霜,倒像給罐子鑲了銀邊。小葉舉著片柞樹葉跑來,葉面上躺著三顆野雞蛋,蛋殼泛著青,活似從翡翠礦里滾出來的。
“鹽爺爺,東邊林子里有生人味!”小丫頭鼻尖翕動,像只警覺的幼獸。自打上回夜獵射殺了頭狼,這丫頭便自封為“嗅風使”,整日趴在山梁上聞風辨味。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成了鹽爺爺。
我往鹵水里撒了把草木灰,看雜質慢慢沉淀才問:“有幾個腳蹤?有沒有看到帶石斧的?”話音未落,巖拎著張帶血的狼皮沖進來:“了不得!黑齒族的人摸到鹽泉了!”
狼皮“啪嗒”甩在了晾鹽架上,驚起幾只啄鹽的藍尾雀。族長捻著新編的麻繩腰帶慢慢的過來了。自打吃了細鹽,老人家的腰圍見天兒漲。他擔心地問道:“上月他們拿兩張狐皮換半罐鹽,這回怕是聞著腥了?!?/p>
鹽棚外忽然傳來叮鈴咣啷的響動。鹿姑舉著陶勺追打個黝黑漢子,那漢子懷里緊抱著鹽罐,后腰別著的石斧都沒顧上抽。“拋千石的!說好五捆柴換一捧鹽,還敢順走整罐!”鹿姑的陶勺敲在漢子腦門,竟敲出編磬的脆響。
我忙攔住這出全武行。黑齒漢子抹了把鼻血,露出缺了門牙的還笑著:“俺們族長說,拿壯勞力換鹽罐...”話沒說完,巖的箭尖已抵上他喉結:“做你娘的青天夢!”
“換!怎么不換!”我突然拍腿,驚得族長的麻繩腰帶滑到腳踝。老人慌忙提溜褲子:“后生靈使,鹽是我們命根子...”我湊近對著耳語:“咱缺的是劈柴的手,他們缺的是保命的鹽?!笔前桑克麄冎朗裁瓷a力的重要性。
當夜族議,松明火把把山洞照得通明。我拿炭條在巖壁上畫著解釋:“東邊黑齒族一百三十口丁,西邊白羽族善制陶也有百口丁,北邊還有穴居的漁獵族...”。保守的前老族長一如既往的反對道:“合并進來吃甚?咱存糧撐不到開春!”
“所以得用鹽開路?!蔽一瘟嘶涡轮频闹窆濢}筒,里頭細鹽沙沙作響,“大族搶鹽泉還要流血呢,小族換鹽只需能拿出需要的東西?!毙∪~忽然插嘴:“就像螞蟻搬蜜!”小丫頭最近迷上看蟻群,常把肉渣撒在石縫引蟻陣。葉是族群第一勇士巖的女兒,所以隨便點也沒人說什么。
族長往陶碗里斟鹽茶,氤氳熱氣蒙了眼:“十年前大湖邊的長鬃族,為搶鹽泉滅了一個族...”族長喉結滾動,碗沿磕出個豁口,“尸首填了鹽井,血水腌出紅鹽。”
洞外忽掠過一陣怪風,卷得火苗東倒西歪。鹿姑懷里的嬰孩突然啼哭,巖壁上的赭石畫忽明忽暗,那些牽手的小人兒在光影里竟像在顫抖。
“所以更要利用鹽來迅速壯大我們自己,不然這制細鹽的辦法我們守不?。 ?。
“我和族長早就打算在山洞對面的山岙里砌一道厚厚高高的石墻,用來阻擋外敵,但我們人手不夠!所以一定要想法把邊上的族群吸引到我們族群里來,而鹽就是最好的引子?!?/p>
十日后,白羽族的陶匠摸黑來訪。領頭的是個獨眼婦人,背上竹筐里陶器叮咚,像背著口會唱歌的棺材。“你要鹽換陶?”她獨眼在夜梟面具后閃著精光,“怎知不是陷阱?”
我拍開新釀的粟米果槳松子酒,酒香混著鹽霧在月下纏綿:“今夜飲了同心酒,明日您派三個學徒來學制鹽?!碧胀胂嗯鰰r,老婦人袖中滑出骨匕,輕輕挑走我一片指甲蓋,后來才知這是“歃鹽為盟”的古禮。
當時利用山洞里儲存的干果和松子之類,加了少量的粟等,在巢族長心疼的眼神里,我把他們蒸煮了,裝罐蓋上干葉子進行發酵。十幾天后米香果味混合型的酒就岀來了,大家聞到酒香味,都一臉饞相的盯著幾個土罐看。族長先用一個小土陶碗舀了一點嘗嘗,只呡了一小口整個眼睛都亮了!趕緊的把土罐子又蓋好樹葉又壓上了一片石片,然后對大家說:“這是祖靈傳下的玉液,只有祭祀和全族有重大慶祝典禮時才能使用。大家一聽是祭祀用的禮物,也就不敢打主意了。
我本想蒸餾一二遍弄個高度出來備著可以消毒用,或者有敵來犯點火弓箭。現在也只得作罷,慢慢來吧,只等開春了物質豐富了再說。
合并比預想順利,畢竟小族群的生活都異常艱難,只要你有一點點優勢,抱團才能更強更容易活下去,那些帶領著族群的首領多數都懂得這個道理。當然,我也拿出了神奇的打火機,藍色的火苗看得兩位族長一愣一愣的。
黑齒族的漢子是他們族的第一勇士,叫“唃”,劈柴運鹵是一把好手。巖想著和他對上一場,另是想讓他知道誰才是第一壯漢,被我阻止了,我說他又不是黑齒族長,你贏了也不算三族第一勇士,傻巖這才作罷。
白羽族的獨眼老婦族長則叫“垕”,他們制的彩陶也終于讓鹽粒有了體面的衣裳。確實他們對制陶還是很有一套的,而太陽族制的只能叫泥盆泥罐,算不上是陶。
這日頭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小包打聽葉跑來說南邊山梁常有禿鷲盤旋,那可是專食腐肉的惡鳥,向來是大族來襲的先鋒。
雪慢慢融化時節的早晨,特別的寒冷刺骨。我終于在鹽泉邊見到了古怪腳印。那腳印比熊掌還闊,五趾間連著蹼,步距足有七尺。巖蹲著嗅了半晌,臉色驟變:“是長鬃族的探子!他們踩著熊皮靴...”
族長連夜召集各族長老。鹽棚里煙氣繚繞,白羽族新制的陶燈映著張張焦灼的臉。垕族長用陶片占卜,碎片拼出個猙獰的狼頭。“要變天了。”她獨眼里映著跳動的火苗,“長鬃族的銅刀,可比狼牙利十倍。”
我摩挲著懷里的骨哨,忽然想起故宮見過的那面商代銅鼓——這些蠻族不該有青銅器?。∨P槽,這么先進了?冷汗順著脊梁滑進褲腰。卻見葉蹲在角落喂螞蟻,小丫頭把鹽粒擺成奇怪的陣型。于是突然就想到了。
“鹽能引友,亦能招狼?!蔽彝毡P里撒了把鹽,看晶粒在火光中流轉,“北山不是還有處偽鹽泉?”黑齒族來的老族長“豗”猛地抬頭,缺牙的嘴漏風:“那苦水潭?”他可是真的老,據說有五十歲以上了?!罢牵 蔽艺褐}粒在陶盤上畫地形圖,“把硝土混進鹵水,再放風說太陽族鹽泉枯竭...”巖終于明白了一次,捶地大笑:“妙啊!讓那幫野孫喝苦水拉稀!”
月黑風高夜,我們往北山偽鹽泉搬了十罐鹵水。小葉非要把她的螞蟻陣也挪過去,說這叫“請獸入蟻甕”。歸途忽聞狼嚎,卻見西南天際紅光隱現,巖說這是長鬃族扎營的篝火。隔著三座山頭都能嗅到血腥氣,給了我無比的緊迫感。
既然可能已經被人盯上了,作戰的準備工作是必不可少的。而且第一仗必須打出氣勢,這是以后能不能立足的根本,我暗暗地下定決心。
鹽棚外,新制的復合弓整齊掛在松木架上。夜風拂過弓弦,嗚嗚咽咽似在吟唱古老的戰謠。
小葉忽然把骨哨湊到唇邊,吹出的調子竟和風聲嚴絲合縫。這萬年前的星月下,文明的火種正悄然裂變,而遠處的黑暗里,青銅的寒光已隱約可見。
更新時間:2025-04-19 22: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