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傍晚。陽光藏在天邊濃厚的云層里，玩得不亦樂乎，弄得滿天都是紅彤彤的。
夕陽下的這座人行天橋，此時倒也看不出是什么顏色。在他的印象中，
好像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樣。這個周末下午學校沒有課，大家早就回去了，他卻喜歡走到后面，
停停走走。這個慢悠悠的樣子，仿佛是在中和平日里他并不喜歡的快節奏的學習。
趴在欄桿上看了一會兒，準備離開時，他習慣性地看了下袖子。
校服的顏色是紅黃灰白四種顏色拼成的，他只是不明白，為何袖子的下面位置卻是白色。
他總是在意這個。一陣風吹來，有些涼意。他拉上校服拉鏈，扶了一下他新買的書包。
有人喜歡把雙肩包當成單肩包來背，那個感覺像個旅行者，悠閑的旅行者。過往的煩惱已去，
未來的煩惱未至，在這個旅行的夾縫中，聽說藏著很多暫時快樂的人。還聽他們說，旅行時，
總應該會碰到一些有趣的人。他覺得現在就像個旅行者。夕陽下，如梭的車流，
沖撞著人行橋上旅行的軌跡，像此時不遠處大運河上朦朧的汽笛聲，忽焉若有，再顧若無。
他一邊走著，一邊側著頭。然而，他并沒有看到身后的腳印，也沒有聽到遠處的汽笛。
他只是不想望向前面。因為，她，又出現了。而她，卻并不是個有趣的人。齊整的短發，
純色的外套，一成不變。他不記得她的眼睛是什么樣的，因為他不敢再多看一眼。
他只能想起，那雙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看透他的所有。她應該不是他學校的，
他見過她穿的校服，只是忘了上面的名字，或者，忘了上面有沒有字。打招呼，
對于有些生澀的他，這是個難題。偏過頭去，已是能提供的最好的答案。
就像最后一道數學大題，明明不知它在說什么，
卻只能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不知有無相關的公式。而實際上，這是多余的。因為，每次，
都不用他先開口。“請你吃烤黃薯。”她說話時總愛用左手食指繞書包帶子，
金屬扣環在夕陽下轉出細碎的光圈。果然，她先說了。他停了腳步，抬了頭，
眼睛卻只抬到她的肩上。米色書包的肩帶上，停著一只尾鳳蝶。那是一個蝶夾，
他每次看到覺得像真的似的，讓他有了片刻的恍惚，就好像忽然聽到這個“烤黃薯”一樣。
“不是應該叫烤紅薯么？”她笑了，連肩上的蝴蝶也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澳菢拥脑?，
你就只說一個‘哦’?！彼麤]有回答，雙手插兜，自顧向前走去。她說的沒錯，
就像他怕開啟一個對話一樣，他也怕延續一個對話。他擅長做的，就是低著頭往前走，
仿佛如此，有些東西便被甩在了身后。比如，害怕的東西。怕守不住成績名次，
怕和女生面對面，怕當著全班人說話……但至少此時，他不怕。不怕她不會跟來。
天還未完全暗下，路燈已經亮了。河堤路上，昏黃一片。他接過小販稱好的紅薯時，
她已坐在旁邊的馬路牙子上了。遲疑了一下，他坐到了她的右邊。下班時間，
行人也多了起來。他們兩人坐的地方，面前就是大運河，河對岸卻是熱鬧的。他打開袋子，
先剝去紅薯皮上的黑斑，像什么呢？像是抹去白凈臉上的一顆青春痘。而他的那顆青春痘，
就在右邊臉上?！奥犝f，你將來的女朋友，是要能陪你坐著馬路牙子吃烤紅薯？”聽說？
她聽誰說？這樣的話他只能會向他的媽媽講出來，可媽媽又怎會認識她，
或者是認識她的媽媽？買菜碰到的，或者，在一起上班？可他又好像不記得對媽媽講過。
紅薯的熱氣，映在昏黃的燈光里，連風里的那分寒意都透著香甜?！笆沁@么想過。
”他不想回避，也避不了?！盀槭裁?？”為什么？他好像想過這個問題，
只是現在不想去整理答案，或者不想當著她的面來回答。“不知道。
”“我現在就和你在馬路牙子上吃紅薯，想聽她會說什么么？”她，真的很無趣。
他余光瞄向她，她正吃得認真。她仔細地將手中的紅薯轉著圈去皮，
然后將皮移到袋子的另一側，再小口小口地去咬，不急不徐。他沒有回答，咬了一口，
吃到了一塊烤糊的部分。有點苦，但他不忍吐出來。像極了她問的這個問題。
“你希望她在意的只是你，或者說你們的那個什么愛情，其他不在意?！彼恢钡椭^，
沒有看過來。往來的車輛也多了起來，燈光映在兩張青雉的面龐上，忽明忽暗。
“你希望她不在意的，恰恰是你現在最在意的，是么？”他能感覺得到，她說到后面時，
那只蝴蝶向他這邊湊了過來。他耳后血管突突跳動，像運河里貨輪駛過時攪起的水渦，
一波波漫上脖頸。夜晚是個好東西，起碼能將赤橙黃綠掩蓋起來，包括臉上的紅。
他能感覺到臉上那份熟悉的熾燙。上午幫著課代表分發試卷，
一個同學提醒他喊名字可以大聲點，他就紅了臉。他不置可否，她問的問題從來怪異。
“我明白你想說什么，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很在意別人的……我記得，以前不是這樣。
”他知道，她不是在說“將來的女朋友”，她說的是“在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
似乎只要感覺到有目光關注過來，他就開始不自在。以前在學校里那個歡快的自己，
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就像旁邊的她，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周圍一樣?！澳憧?，來了條船。
”她指了下前方。寂寥的大運河，無聲地流淌了千年，宛如一條絲帶，
讓這片土地顯得溫婉些，似乎也包括這片土地上的人。暮色里，船影切開水面，
波紋便有了心跳。“你很喜歡坐在這里看船？”她抽出一張手紙遞了過來?！班?。
”“你我這么認真地看它，它會看我們么？”它，會看。只是，每個人在船的眼里，
都不只是千百分之一，和花草無異。船只想著在長河里前進，心無旁騖時，岸上皆是風景。
他默默地望著那條船，直到船上的燈光漸漸消逝在遠處。而兩岸的一切如舊。
她將最后一口紅薯塞進嘴里，把空袋子高高一舉，“好吃！”聲音很大，他嚇了一跳。
好多人看了過來，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恰如方才船只駛過時的波紋。他覺得，她，
就是那條船。他也想是?！昂贸?！”他學著她的樣子，大喊了一聲。她笑了。
“我們的觀眾不多，大可活得大膽些?！边@句話不是她說的，但他好像聽到了一樣。天，
真的暗了下來，這時，路燈才顯得格外明亮。他幫著收了空袋子，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欲成大樹，不與草爭?！彼龖蚯荒钪~，舞動著戲劇身段，走起了臺步，拉起了云手，
有板有眼。蝴蝶也在歡快地翻飛著，旁若無人?！皩④娪袆Γ粩匚孟?。
”雙指作劍指向他時，他竟覺得真像是一把長劍抵在喉嚨前一樣。劍鋒很冷，冷得讓人清醒。
“鯤鵬振翅，燕雀啁啾聞若何？”他望著那只蝴蝶，很專注，專注地像條船。明亮的路燈下，
一切無處遁形，卻已模糊了他臉上的那顆青春痘。他怔在那里不知多久，
直到發現她的背影已消失在夜幕之中。他的腦中卻只聽得一句話?！跋麓危ㄖο镆?。
”他低頭發現她坐過的石板上有片蝶翼形狀的銀杏葉，不知何時飄落的。這時，
小販朝他打了個招呼，“現在的學生真厲害，我都不好意思吆喝呢！”“送給你一個。
”小販遞了一塊烤紅薯。他說自己已經飽了，小販堅持要給?！斑@樣吧，給我個最小的，
我拿回去給我妹妹吃。”他拎著袋子往家里方向走去。妹妹？
他喃喃道：“我怎么會說出來妹妹，我沒有妹妹?！?2細雨朦朧。像霧，很大的霧，
在這個季節也不是很常見。路上的車輛很慢，行人也是，生怕一不小心走錯了路。
但是他不擔心。雖然他不知道轉過幾個路口才能到達，但他總是能到。用衣角擦了擦眼鏡，
戴上去還是一片模糊。他吹了口氣，想吹走面前的混沌。卻吹出更大的一團來。
他又試著緊跑了兩步。周圍還是沒什么改變，只是呼出來的霧氣更大了。人，很有趣，
無趣地很有趣。他知道今天會很無趣，但他還是來了。這里是花枝巷。
聽名字便知道這是古時風塵女子聚集的一處巷子，“回”字形，
如今已是改造成休閑逛街的好去處。青石板，舊花房，還有老樹探出墻頭的細枝，
都氤氳在這朦朧的霧里面，仿佛在重塑一個千百年前的夢。一陣微風拂過。
琉璃瓦尖的水珠輕輕晃了晃，沒有滴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匯集著霧水，變大，
再變大。最后，無聲地落了下來，摔在青石板上，碎了，像醒來后的夢，杳無痕跡。
他就這樣看著，同樣無聲。直到身后一陣響動。一個阿姨帶著一個手拉小車，
帶著甜甜的笑容，從院子里面向他走來。他客氣地打了招呼，
然后眼睛卻只看向小車上的東西。疊放整齊的透明食品盒里，各式各樣的糕點，紅的，白的，
黃的，紫的，乍一看像極了精美的塔蛋糕，一下子連空氣仿佛更香甜起來。他不愛吃甜食，
但此時卻討厭不起來。這些糕點多是巷子里的店家用來作為喝茶閑聊的甜點，
或者用來對付一口的早餐。它們要同他待上一陣子了。因為，她病了。所以，
賣糕點的任務今天變成他的了。平時周末的這個點兒，各商店備貨的人不少，
也許是霧天沒那么明朗，賴床的人便心安理得地多睡一會兒。人不多，再加上霧還未散去，
他心里稍安了一些，扭頭看向滿滿一小車的東西，又局促了起來。
車輪碾過石縫間新冒的苔蘚，碾出青草汁液的清苦氣息。
他不知道怎么就答應了幫她頂這個周末。他自然知道，在這里吆喝一聲，
和在運河邊一聲喊那一聲“好吃”，可不一樣。是的，他很清楚。但此時，
他只能清楚地聽到那不甚平整的青石板路讓小車頻繁地發出的聲音。這聲音不響，
但他卻擔心。擔心有人會忽然看過來。但他又希望響些。這樣他就不用去開口吆喝，
別人就知道甜點來了。人與人之間有個祝福，是最好的。叫做萬事如意。好就好在，如意，
太難，更何況諸事。此時，天逐漸亮了些，霧可能要散了。他好像還未注意到。
他眼角一直留意著各家店門前似有若無的人影。他攥了攥出汗的手。想起運河邊的那個傍晚，
喉嚨中一股氣要沖了出來。他不知道第一聲吆喝是什么樣的聲音，
就像他不知道為何這個轉彎就這么快到了。這時，前面店里出來個人。是的，
他感覺出來個人。沒有看清那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也沒有聽到那人和店里說了什么。但，
只是聽到了“咕隆”一個響聲。喉結上下滾動時牽動領口的褶皺，
像被無形的手攥住的試卷邊角。喉嚨中的那股氣，又咽了回去。陽光很快，
將霧氣的最后一點矜持驅趕地無影無蹤。他有些懊惱，覺得自己很失敗。隨緣賣一點吧。
也許隨緣賣出一些也是可以交待的。總有人會看到自己?？傆腥藭碌轿屹u的就是糕點。
總有人會主動問我一下。總有人……“糕點嘞！”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吆喝。
這聲音不甚響，卻如同一聲炸雷響在他的耳邊。人，總是覺得，這世間會有一絲余地，
讓自己的懶惰、懦弱、不堪……可以躲在那里安心茍著。但也總會有一種力量，
會出其不意地將那絲夾縫擊得粉碎。隨緣賣，已經如同殘霧消弭殆盡。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涌上來?！案恻c嘞！”那一刻，
他胸中壁壘隨著這一聲叫喊，已經蕩然無存。仿佛這一刻才發現，天已大晴，遼闊萬里。
更新時間：2025-04-19 12:5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