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銀裝素裹,飛絮如雨,街上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掛,城東的國師塔悠然傳來鐘聲,夾雜著門前路過的人聲,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又是一個年關將近了。
長安街最繁華的地段,碩大的燕府內,仆從井然,滿頭銀發的端午,正臥在溫暖的軟榻上。
“燕老夫人,該喝藥了?!?/p>
小月端著藥走了進來,干練的聲音像極了年輕時的櫻桃,中氣十足。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端午,一邊喂藥一邊碎碎念道。
“祖母她老人家今日又嚷嚷著要來看您,還好被祖父勸住了…老夫人您可要快些好起來,不然小月只怕要瞞不住了…”
端午順著她的勺子抿完藥液,抬手輕拍了拍她的頭,示意她放心。
“阿耶阿娘前些時日讓飄萍會傳信,想來月底就該回來了…”
“嗯…”
算算日子也該回來了,看來那件事已然辦妥。
高明月看她精神不是太好,于是故作歡快地道:
“今日后院的梅花開了,可好看了,雪骨錚錚,小月去折幾支來放在房中可好?”
“…無妨,讓它開著吧?!?/p>
目光穿過窗外…
那年也是下著這般的大雪…
這是他離開的第四十個年頭,她沒有一刻停歇,終于把明鏡臺開滿天下,還打通了前往西域各國的商道,大小分行足足有八十多家,產業涉足各個領域。
金銀如流水般涌來,長安燕氏,可以稱得上是富可敵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心里有一塊地方,卻總是空落落的。
填不滿也無法忽略。
午夜夢回,隱隱作痛。
不是說時間會撫平一切嗎,為何于她無用。
她真的后悔了。
悔自己沒有堅持拿到解藥,沒有早點發現他的異樣。
…
可是,他那樣倔強的人,想必也不會聽罷。
她自嘲地笑了笑,已然蒼老的面容依稀可見幾分往日模樣。
這些年她走南闖北,一刻不敢停歇,亦從不肯憐惜自己。
她最終活成了他的模樣。
所有人都覺得她是真的放下了,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到底是如何。
是以才年過半百,身子就壞了。
尤其是近些時日,覺越來越少,記性也變得很差,夜半夢回,總會想起從前的事來,她夢到過很多,很多人,卻從未再見過他。
為什么不肯入她夢來?
那滿是黃沙的大漠,星空下的相依,那些歡快的舞步,也不知最后,那兩顆星星到底有沒有相匯。
自己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
今年的冬天也太冷了些…
她有些費力地撐起身子,旁邊的小月趕緊拿來一條長到拖地的黑色大氅給她披上,皮毛有些暗淡,看得出來已經很久了。
蒼老的手指攏了攏兩端,緩緩靠到窗前。
窗外是紛飛的絨雪,輕輕飄搖。
不時有落進來的,掉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瞬間被屋內的熱氣融化。
看來那件事,是時候開始了。
從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小月。
“去把這封信送給張大人。”
…………
瑞雪沃檐,滿目銀白,天氣終于變得晴朗起來。
“端午,你可想好了?”
雪地里,身著紅衣,胡子花白的張晉然此時已官拜一品,位極人臣多年。
他也老了,聲音不再似當年朗朗清風,卻還是那樣正氣凜然,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都沒變。
端午有些恍惚,看向他,笑了笑。
“還請張大人帶路?!?/p>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朱紅的宮墻中,沒有珠釵環佩叮當的聲音,只因他們一個穿了最正式的朝服,一個只身著素衣,滿頭銀發打理得很好卻無一首飾。
“民婦燕氏蘇幕遮拜見陛下。”
“朕聽張閣老說你要將自己的所有家財產業捐贈于朝廷?”
“正是,陛下慈心仁德,勤于民政,百姓才得以安居樂業,商道璀璨,實乃我這等商販之幸,萬民之福,民婦不才,身無長物,亦無遠志。愿以我燕氏明鏡臺所有產業相捐,助我大唐,再開盛世。”
…
“燕老夫人,真是好魄力!”
“既如此,作為回報,朕可允你一個心愿。”
心愿?她這輩子,該擁有的都擁有過了,生命盡頭,唯一的念想,卻不是天子一諾就能辦到的,突然想起這些時日每天清晨總會聽到的鐘聲,那聲音直透人心,讓人心中安寧。
“聽聞國師大人回朝,不知可否一見?”
“允?!?/p>
……
國師塔,斷斷續續下了一月的雪終于停了。
路邊的枝丫,隱約可見一絲春意。
端午在高明月的攙扶下,緩緩來到國師塔下,一個小沙彌上前來引路。
“施主請,國師大人已然知道您的來意,他說了,還請您自行上塔?!?/p>
“這怎么行…”還不待蘇幕遮開口,高明月便不滿道。
“無妨。”
她松開高明月的手,頓了頓,蹣跚地朝前走去,腳步緩慢卻透著一股堅定。
塔高九層,是為極數。
傳說頂層供著一佛門重寶,舍利子。
卻無人有幸見過它的真容。
步梯很陡,幸而窄,讓她得以借力上行。
拖著這副破敗的身子,還真是有點難為她老婆子了,爬了許久,喘出來的呼吸都有些腥氣,不過這不算什么的,她也不知她為何會要了這樣一個恩典。
明明可以要個更好的,比如為櫻桃高手他們的兒子要個閑官,或者圣旨,自己一生無兒無女,死后了無牽掛。
只是明鏡臺勢大,她雖然已經盡力安排好了他們的后路,但財帛動人心,更何況如今燕氏富可敵國,各方勢力虎視眈眈,都在等她死了好分而食之,她老了,終歸是心力不濟…
張晉然是可以保她,但他和她一樣垂垂老矣,亦無后人。
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更何況她不愿再拖累他,她已然誤了他終身,不知該如何還了。
不如全捐出去,為他們謀個好主。
畢竟,這天下沒有人能比天子再大的了。
胡思亂想間,喉間涌上一片腥甜,被她咽了下去,終于到了。
門口恭立著一位小沙彌,示意她跟隨,
她抬袖不著痕跡地掩了掩嘴角。
塔頂有一間香室,鎏金的佛像慈眉善目,仿佛在睥睨天下人,又像是在監察,交疊的手心里托著一個白玉盒子。
香火繚繞,想來便是那佛門重寶了。
從門后進來一個年輕人,身著繁復花紋的道袍,布料貴重,頭戴碧玉冠,儼然一個翩翩公子。
端午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國師居然如此年輕。
但很快她就按下了,是了,這世間有大成就者,誰不是年少有為,何故因他人年紀而看輕?
是她著相了…
“老身燕氏見過國師大人。”
“蘇掌柜,久仰了?!?/p>
兩人于香案處相對而坐。
“國師大人緣何知道我姓蘇?”
“近幾日,這長安街上都傳遍了蘇掌柜的義舉,全副身家,真是大手筆啊,還有那飄萍會,也是救助了不少無家可歸之人,蘇掌柜是有大機緣之人?!?/p>
“原來如此…亡夫去世早,老身也無后人,與其看著明鏡臺在我死后被瓜分,不如讓它做點有用的事情,也算是一種保全?!?/p>
她說完終是沒忍住,咳嗽了幾聲,手帕上霎時一片嫣紅。
翻手覆住。
“人老了,不中用了,老身說句不該于此處講的話,我本不信鬼神,但人之將死,總還有心愿未了,這世上無人能幫我,只能懇求我佛?!?/p>
“你所求之事,我亦幫不了你。”
“…是嗎”
她頓時默然,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
只是一夢,也不行嗎。
年輕的國師起身從佛像手里取下玉盒,回到座前,笑著道。
“你可知我這玉盒中,所供為何?”
這突然的發問,讓人尋不著邊際。
“咳…聽聞是舍利子?”她強打精神。
“正是,這舍利子,只有身具大功德的高僧圓寂時才會出現?!?/p>
“幾百年間,僅此一顆。”
得知自己無法得以所求的她此刻不太關心這顆不知道是高僧骨頭還是牙齒的東西。
“蘇掌柜,也是身具大功德之人。”
她艱難地抬了抬眼皮,眼前一片飄忽,目前也不太聽得進夸贊了,耳邊開始嗡嗡作響,她想她可能快死了…
出于禮貌還是道。
“…國師,謬贊了。”
“萬事皆有緣法,因果循環,皆有定律,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
什么意思……
眼前一明一亮間,她感覺自己嘴里被塞進了什么圓滾滾的東西,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熱氣淌入腹中…
耳邊隱約傳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因果循環……造殺業太多……若重來一世,或…會不同……屆時還請蘇掌柜…還愿……”
……
更新時間:2025-04-18 08: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