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染綠青石板路的那天,白念蕪終于學會了搓麻繩。雖說白家的繡坊很出名,就連這偏遠的小村莊都看得見這種手藝的制品,就像昨夜的錦被,還是一個熱心阿婆給的,聽說阿婆年輕時候也是鎮上的大戶人家當丫頭的,可惜后來伺候的小少爺身體不好病死了,她們這些照顧的丫鬟被打了一頓趕了出來,竟說是照顧不周,至此還能有哪戶人家要她們,好在那戶人家的良心并沒有喪盡,還是讓她們拿了一些行李帶走,阿婆帶著行李嫁給了村里的一個鰥夫,好在鰥夫人不差,就是可惜了,他們兩口子到鰥夫都壽終正寢了,也沒留下一個孩子。
粗糲的麻纖維磨紅了她養尊處優的指尖,卻讓灶上懸著的臘肉有了像樣的捆繩。阿狼蹲在屋檐下削竹釘,刀尖忽然頓了頓——小姐哼的竟是白府除夕才會唱的《采菱調》。
"狼哥!"村里打鐵的張二莽撞開籬笆,肩頭扛著半扇野豬肉,"后山陷阱逮著個大家伙!"鐵匠鋪的炭火氣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阿狼不動聲色地將白念蕪擋在身后,接肉的指節精準卡住野豬咽喉處的箭孔。
那是他特制的三棱箭鏃留下的傷口。
奶嬤嬤顫巍巍捧出桂花釀待客時,白念蕪正盯著竹篩里晾曬的草藥出神。逃亡時阿狼教過她辨識止血的田七和致幻的曼陀羅,此刻混在春日的婆婆丁與車前草里,像場未醒的噩夢。
深夜,阿狼照例巡完三圈屋舍。經過西窗時,瞥見白念蕪就著月光在補他的舊衣。少女發間別著新采的野薔薇,卻仍保持著京城貴女挺直的肩頸,針腳在肘部裂口繡出朵歪斜的木香花。
那是白府后園開得最好的品種。
"小姐..."他脫口而出的舊稱驚落了她指尖頂針。白念蕪仰起臉,眸中映著阿狼被月光鍍銀的輪廓,像極了那個血火交織的雪夜,他著急忙慌趕來的模樣。
更聲響到第三遍,阿狼忽然抽刀劈向窗外。寒光閃過處,只有被驚動的夜鷺撲棱棱飛起,爪間銀魚在月光下劃出濕漉漉的弧線。白念蕪望著他繃緊的后背,忽然想起渡河那夜,少年侍衛的血在冰面上綻成紅蓮,卻始終托著她不沾寒水。
五日后村中辦蠶花會,白念蕪被大姑娘小媳婦擁著學繅絲。滾水騰起的白霧里,她看見阿狼站在十步外的桑樹下,指尖始終扣著三枚柳葉鏢。煮繭的銅鍋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與記憶中父親書房外那桿銀槍的影子漸漸重合。
暮色里歸家時,奶嬤嬤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紅繩。老人樹皮般的手掌將兩人尾指系在一處,嘴里念著"歲歲平安"的吉利話。阿狼如遭雷擊般后退,卻見白念蕪笑著往紅繩上打了個死結:"嬤嬤又偷喝桂花釀了。"
夜雨驟降時,阿狼在柴房發現陌生腳印。那深淺不一的泥印從后山直抵窗下,卻在晾衣竿前戛然而止——竿頭搭著他今早剛補好的粗布外衫,心口位置縫著朵歪扭的木香花。
第二日清晨,蠶匾里的桑葉沙沙作響,白念蕪數到第二十七片時,籬笆外傳來陌生馬蹄聲。阿狼正在給竹弓上弦,牛筋突然崩斷在他掌心,抽出一道新鮮的血痕。
"北邊來的藥材商!"里正敲著銅鑼沿村道喊,"要收夏枯草和金銀花的明日到祠堂!"
白念蕪踮腳晾曬被褥的手頓了頓,鵝卵石壓著的被角被山風吹起,露出半幅金線牡丹。阿狼的箭鏃已抵在窗縫,直到看清馬隊領頭人缺了半截的拇指——那是他們在渡口遭遇過的黑衣殺手。
奶嬤嬤的咳嗽聲恰在此時響起。白念蕪轉身時發梢掃過阿狼緊繃的臂膀,他嗅到小姐身上新染的藍草汁味道,混著柴灶的煙火氣,將殺意沖淡成指縫間顫抖的呼吸。
"勞煩郎君搭把手。"藥材商在籬笆外拱手,缺指的手掌托著塊茯苓。阿狼的柴刀精準劈開樹樁,木屑飛濺中切斷對方窺探的視線。白念蕪從灶房探出頭時,鬢角特意抹了柴灰,粗布裙擺沾著雞食殘渣。
當夜阿狼在房梁暗格加鋪三層竹篾。白念蕪沉默地為他舉著油燈,看少年侍衛將淬毒的銀針埋進門檻縫隙。月光從新糊的窗紙透進來,照著床邊摞起的《女誡》——書頁里夾著阿狼每日巡山拾回的野花,早已風干成模糊的影子。
三更時分驟雨突至。白念蕪抱著烘熱的湯婆子推開西廂門,見阿狼蜷在柴堆旁,懷中緊抱的陌刀纏著防潮的油布。他腕間還系著那截褪色的紅繩,隨呼吸起伏掃過結痂的鞭傷。
"喝口姜湯。"她將粗陶碗放在磨刀石邊,青瓷勺柄上留著白日故意摔出的缺口。阿狼的睫毛在蒸汽里顫了顫,忽然握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腕。
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兩人同時看見對方眼底映出的燭光。那是種比刀劍更滾燙的東西,從雪夜背著她殺出重圍時就種下的火種,此刻在潮濕的柴房里劈啪作響。
"西北角新墳的土被人翻過。"阿狼突然開口,指腹劃過她腕間淡去的淤痕。三日前下葬的獵戶棺材里,本該躺著被野豬啃噬的尸體,如今卻混進了石灰與艾草的味道。
晨霧未散,白念蕪在溪邊浣衣時撿到半枚帶牙印的箭簇。熟悉的狼頭紋印在寒鐵上,讓她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的密信——那夜阿狼背著她在火海中奔逃,老爺的血浸透的絹帛上,也烙著同樣的圖騰。
祠堂方向忽然傳來喧嘩,白念蕪將箭簇藏進搗衣杵的空心。抬頭見阿狼拎著新獵的野兔穿過石橋,缺指的藥材商正跟在他身后半步,腰間皮囊露出半截描金路引。
奶嬤嬤的咳嗽聲從竹林深處傳來,混著采茶女的歌謠,將血腥氣沖散在四月的春風里。白念蕪數著阿狼的腳步,看他裝作被藤蔓絆倒,將一包赭石粉撒在藥材商的皂靴上——那是她昨夜用鳳仙花汁混著朱砂特制的標記。
當夜山神廟供桌下,阿狼剝開野兔皮毛。刀刃挑出枚蠟封的銅管,月光照著密信上熟悉的字跡:"白氏余孽藏匿江南,左耳后烙疤者為證。"
更新時間:2025-04-14 22:1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