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把慕無琢送給我的第三個月,公主后悔了。
傍晚回到家,發現我那巴掌大的小院里擠滿了黑壓壓的守衛。
慕無琢好整以暇地坐著,懶懶把玩著我給他做的小折扇。
見我回來了,他朝身邊躬身跪拜的男人一笑:「大人說笑了,公主既已將我送出,那我就是別家的人了,我的去留,大人還是問我的主人吧。」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全都轉頭看向我。
而我,背著滿滿一簍子紙傘,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跪著的男人起身,到我面前頷首:「姑娘,我們公主這些時日實在想念慕公子,還望你成人之美。」
他拍了拍手,左右的侍衛便上前,打開了裝滿金錠的匣子。
我看了看那些金子,沒有回答他。
而是轉頭看向慕無琢,問:「你想要回去嗎?」
慕無琢美目一彎,微微搖了搖頭。
我心下了然,對男人擺擺手:「他不想回去?!?/p>
聞言,侍衛當即拔出刀劍,一左一右橫在了我脖子上。
「那日,公主只是和慕公子鬧了別扭,一時氣昏了頭,這才便宜了你,你真當自己這破廟,能供得起這尊大佛?」
「公主和慕公子之間的情,豈是你個愚民能懂的?」
……
他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最后都有些口干舌燥。
見我一臉茫然,他煩躁地問:「你聽懂了沒?」
我點點頭。
「那就好了。」
然而,在他滿意的目光中,我又淡淡開口:「可是……」
「他說他不想回去?!?/p>
聞言,那人額頭登時青筋暴起。
嚷嚷著什么敬酒不吃吃罰酒,當即就要揮劍砍我的頭。
但沒砍成。
劍鋒離我的脖子只差二寸時,被一把折扇穩穩攔在了半空。
慕無琢神情不虞:「大人,覆水難收?!?/p>
「你且轉告公主,除非她三跪九叩地來求我,否則,我斷不會再踏進公主府一步?!?/p>
我不知那人為何會這樣聽慕無琢的話。
聞言,竟真的收起了刀劍,帶著人悻悻走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
慕無琢撫摸著我脖子上的血痕,問:「你方才,不怕死嗎?」
「怕?!刮依蠈嵒卮鸬馈?/p>
「那為何還要跟他硬碰硬?」
我抬眸,對上他幽深似水的眼睛,理所當然道:「因為,你說你不愿意啊?!?/p>
我握住他方才強裝鎮定,卻依舊止不住顫抖的手。
「以后,不愿意的事,就不要做了。」
我收拾好庭院后,把今日賺的銀錢擺出來,讓慕無琢幫我數著。
「你不怕我卷了你這些錢財一走了之?」
「不怕啊,」我道,「這些本來就是給你的。」
「客人們夸你題的字漂亮,這些都是賞錢?!?/p>
慕無琢拿起一枚銅錢,在手中摩挲著:「這么說,你還得謝謝我了?!?/p>
嗯,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
于是我問他:「那我該如何謝你?」
「自然是讓我高興咯。」
我又問:「怎么才能讓你高興?」
慕無琢眼睛一瞇,好似想到了什么,旋即輕哼一聲:「從前,你怎么讓你夫君高興的,便怎么讓我高興?!?/p>
我點點頭,作出一副了然的模樣。
當晚,慕無琢沐浴過后,正坐在榻上,衣衫不整地看著我。
墨發垂在身后,像條狐貍尾巴。
見我來了,正欲寬衣解帶,卻看到我一欠身,從容地自身后拿出了一盒石黛膏來。
慕無琢的動作僵住,問:「你這是做什么?」
「畫眉啊?!?/p>
我爬上床榻,取出羽筆,沾了沾膏,開始一板一眼地給他描眉毛。
「我夫君眉色淺,他平日里最喜歡我給他描眉,我見你眉不黛而黑,沒想到竟也喜歡這個?!?/p>
……
一向能言善辯的慕無琢忽然沉默了。
良久,我聽他忽然嘆了口氣。
「罷了。」
「什么?」
他搖搖頭,握住我的指尖,在臉上輕輕蹭了蹭:「以后,你只給我一人畫眉,好不好?」
以后。
我不知道他說的以后是多么以后。
一月,一年,還是一輩子?,一年,還是一輩子?
但那時氣氛正濃,我總覺得這個「以后」是個無比美好的詞。
于是,腦子一熱便暈暈乎乎應了句——
「好?!?/p>
「然后呢然后呢?」
夜已經很深,阿錯依然纏著我,催我給他講后來的事。
然后……
我道:「然后他就走了啊。」
「走了,就這么走了?」
「也不是。」
只是后來的事,便也沒什么可講的。
平平淡淡,一如尋常。
就連慕無琢走那天,也是一個很平常的雨天。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還為今天賣出去許多把傘而沾沾自喜,全然不在意自己已經從頭到尾被淋了個底掉。
清晨出門前,慕無琢告訴我,他已經學會了我新教他唱的那首小曲兒,等我回來了,他便唱給我聽。
一整日,我都滿心歡喜地惦記著這回事。日,我都滿心歡喜地惦記著這回事。
可再一推門,只余下了滿目潮濕凄冷。
慕無琢走了。
他什么也沒帶走,什么也沒留下。
我甚至不知他為何而走,走去哪里,是死是活。
好大個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聽到這,年僅七歲的阿錯也略顯低落:「阿姐,那你不難過嗎?」
我想了想,答:「其實還好?!?/p>
阿娘跟我說,人和人之間的任何關系,都可以用萍水相逢來一言概之。
只不過有的相逢時間長,有的時間短。
到頭來,總歸要分開的。
曾經有算命的道士來我家借坐。
他給慕無琢算過一卦,說他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有作為。
彼時,我只當個吉祥話一笑置之,現在一想,慕無琢原本就出身公主府,我家這個破廟太小,他這尊大佛,遲早是要搬走的。
最近,長安的確很不太平。
連阿錯的學堂也許久沒有開學了。
夜里還時常能聽見刀兵相接的聲音。
某一日,賣餅的阿嬤和我說——
「陛下崩了?!?/p>
他悄無聲息地死在了一個深夜,臨死前,將皇位傳給了年紀最小的四皇子。
尚在外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得知后,心中不服,便舉兵造反逼宮。
只是,沒張狂幾日,便被新上任的攝政王擒于城郊,不日便要斬首示眾。
我問:「這攝政王是什么人物?」
阿嬤說她也不清楚。
只知道是公主的舊識,曾遭公主拋棄。
如今二皇子倒臺,連帶著公主府也沒能幸免。
「聽聞,那攝政王對公主余情未了,如今已經將公主擄了去,鎖在王府里夜夜折磨呢。」
……
這些權貴們的風流韻事我向來不大感興趣。
手中只緊緊握著一張皺了的紙條。
——那是蕭白之從公主府給我送出來的暗信。出來的暗信。
上寫著:
【今夜丑時,如蒙不棄,府外后門相見,共離長安?!?/p>
聽人說,公主府如今已被攝政王的人接管。
里面的仆從面首們,也都被悉數看管起來。
攝政王雖心狠手辣,但在此事上竟顯得有些寬仁。
只要家中有人來領,面首們便可領了自己的官籍,跟著家人回去,代價是——
永不回長安。
「那沒人領的呢?」我問。
那人攤攤手,隨口道:「八成是要等死咯?!?/p>
更新時間:2025-04-11 10:2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