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的茶館靜得能聽見木梁收縮的吱呀聲。

蘇綰躺在客房的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胸口鈴鐺印記的灼熱感仍未消退，像塊燒紅的硬幣嵌在皮膚里。隔壁房間，蘇芽均勻的呼吸聲透過薄墻傳來。老板娘堅持讓女孩睡在自己隔壁，而把蘇綰安排在走廊盡頭的客房——離地下室最遠的位置。

鐘明離開前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蘇綰無法入眠。男人自稱是植物學家，但對銀杏葉異常的反應遠超出學術范疇。特別是當他看到藤蔓自動纏住自己雙腿時，眼中閃過的不是恐懼，而是某種狂熱的興奮。

窗外，滿月懸在后院銀杏樹梢，給金黃的葉片鍍上一層銀邊。蘇綰輕手輕腳起身，來到窗前。樹下那片暗紅色土壤正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是有無數螢火蟲在地下穿行。

咔嗒。

一聲輕響從樓下傳來。蘇綰豎起耳朵——是地下室門鎖開啟的聲音。

她像貓一樣溜出房間，光腳踩在老舊地板上，避開所有會吱呀作響的木板。樓梯轉角處的掛鐘顯示凌晨一點二十，指針散發著微弱的綠光，這絕非普通夜光涂料能達到的亮度。

廚房里，地下室的門虛掩著，一縷藍光從縫隙中滲出。蘇綰貼近門縫，聞到一股混合了鐵銹與檀香的古怪氣味。

"...最后一次機會了。"老板娘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語調與白天截然不同，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七血歸位，天門重開。"

回應她的是一串鈴鐺般的聲響，清脆得不似人間所有。

蘇綰推開門縫，側身滑入。狹窄的樓梯通向一個圓形石室，墻壁上嵌著七盞銅燈，火焰呈現不自然的藍色。石室中央正是白天那塊有茶漬的床單，現在被平整地鋪在地上，七個斑點排列成完美的圓形。

老板娘跪在床單前，銀發披散，身上只穿了件白色襯裙。她手中握著一把金剪刀，刀刃在藍光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以吾之血，喚汝之名。"老板娘用剪刀尖端劃過左手掌心，鮮血立刻涌出，滴在最近的茶漬斑點上，"初代園丁林半夏，請求歸位。"

血滴接觸斑點的瞬間，整個石室震動起來。七個斑點同時亮起綠光，形成一道光束直射天花板。老板娘——現在蘇綰知道她真名叫林半夏——繼續移動，將血依次滴在其余斑點上。每滴一次，光束就增強一分，最后交織成一個立體投影：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干呈現金屬與血肉的混合質感。

往生樹。

但不是記憶中那棵猙獰的怪物，而是一棵散發著柔和金光的圣樹。樹下站著七個模糊的人影，手拉手圍成圓圈。

蘇綰的胸口突然劇痛，鈴鐺印記燙得幾乎要燒穿皮膚。她忍不住輕哼一聲，立刻捂住嘴——但太遲了。

老板娘猛地轉頭，藍光映照下，她的眼睛變成了全黑色，沒有眼白和瞳孔之分。

"出來吧，蘇姑娘。"聲音不再是那個慈祥老太太，而是帶著多重回聲的低語，"或者說，七號容器。"

蘇綰深吸一口氣，走下樓梯。石室里的空氣稠密得幾乎能咀嚼，充滿鐵銹味和某種草藥的氣息。

"您到底是誰？"她直視老板娘非人的雙眼。

"初代園丁，往生樹項目的首席研究員。"老板娘——林半夏——站起身，掌心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也是將你從培養艙中抱出來的人。"

投影中的往生樹突然轉向蘇綰，枝條如觸手般向她延伸。蘇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墻。

"別怕，它認得你。"林半夏輕聲道，"畢竟，你們是用它的基因改造出來的。"

蘇綰的腦海中閃過碎片般的記憶：銀白的枝條刺入嬰兒的胸膛，營養液中漂浮的胚胎，七個少女手拉手的儀式...

"蘇芽也是實驗體？"她聲音嘶啞。

林半夏搖搖頭，黑眼睛恢復成普通老人的模樣："不，她是奇跡。十年前那場終結后，往生樹本該徹底死去。但第二天清晨，我在后院發現了她——躺在一株剛破土的銀杏苗旁，身上沾滿金色星塵。"

投影變換，顯示出當年的場景：嬰兒蘇芽安靜地睡在樹苗旁，左腕內側的蝴蝶胎記清晰可見。鏡頭拉遠，蘇綰震驚地看到自己站在不遠處，胸口散發著金光，然后化為無數光點消散。

"那是我...終結輪回的那天？"

"你消失了整整三年。"林半夏點頭，"再出現時已經失去所有記憶，像個普通旅人一樣住進我的茶館。"

蘇綰太陽穴突突跳動。她完全不記得這段經歷。終結輪回后，她以為自己直接開始了云游。

"為什么要瞞著我？為什么要瞞著蘇芽？"

林半夏揮手關閉投影，石室重歸昏暗："為了保護她。鐘明這樣的人不止一個，十年來我擊退了七批覬覦往生樹力量的獵手。"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但現在樹要蘇醒了，芽芽的力量也在覺醒，藏不住了。"

她指向床單上的七個血斑："這是最后的保護陣，用七個初代容器的血制成。我是唯一還活著的園丁，只能用自己的血激活。"

蘇綰突然明白了那些茶漬的真相："這些斑點是..."

"初代七容器的血。"林半夏點頭，"包括你的。"

蘇綰鬼使神差地蹲下，伸手觸碰其中一個斑點。

世界轟然崩塌。

她站在一個純白的實驗室里，周圍是數十個培養艙，每個艙內都漂浮著嬰兒。年輕的林半夏穿著白大褂，正在記錄數據。她的黑發中已夾雜銀絲，但面容比現在年輕二十歲不止。

"七號實驗體穩定性最佳。"她對旁邊的助手說，"神血融合率達到99.9%，建議作為主容器培養。"

助手——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子——猶豫道："但剝離情感模塊的風險太大了，林博士。沒有情感約束，純粹的神力會..."

"所以才需要七個容器分擔。"林半夏冷酷地打斷他，"初號承載時間，二號空間，三號記憶...七號負責終結。情感模塊單獨封存，等重組神格后再決定是否歸還。"

畫面切換。七個小女孩手拉手站在往生樹下，面無表情。林半夏為每人手腕內側植入蝴蝶胎記，實則是監控裝置。

"記住你們的使命。"她對著孩子們說，"削弱、分割、最終重組神格。這是人類掌控神力的唯一途徑。"

蘇綰——七號容器——抬頭問道："如果我們不想呢？"

林半夏蹲下身，眼中閃過一絲憐憫："那就祈禱輪回永遠不會結束。"

記憶再次切換。成年的蘇綰站在已成廢墟的實驗室里，手中握著七個融合的鈴鐺。林半夏倒在她腳邊，腹部被枝條刺穿，嘴角流血卻帶著微笑。

"做得...好..."她艱難地說，"現在...結束...一切..."

但蘇綰沒有按下終結按鈕，而是將融合的鈴鐺按在林半夏傷口上："不，你要活下去。贖罪。"

金光爆發...

"蘇姑娘！"

現實如潮水般涌來。蘇綰發現自己跪在石室里，手指仍按在血斑上，那滴血已經變成了金色。林半夏擔憂地看著她，黑眼睛恢復了正常。

"你看到什么了？"

"真相。"蘇綰聲音嘶啞，"我救了你。為什么？"

林半夏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因為你比我更懂得寬恕。"她拉起蘇綰，"來吧，時間不多了。鐘明明天還會回來，而且不會是一個人。"

她們回到一樓，卻發現廚房門大敞，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銀色的路標，直指后院。

"芽芽！"林半夏臉色大變，沖向樓梯。

蘇綰比她更快，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梯。蘇芽的房門虛掩著，床鋪整齊，空無一人。窗臺上擺著一小盆金紅色銀杏，葉片無風自動，指向后院方向。

兩人趕到后院時，眼前的景象讓蘇綰呼吸停滯。

銀杏樹已經完全變樣——樹干粗了一倍，表面浮現出金屬與血肉的紋路；枝條銀白如舊，但葉片全部變成了半透明的金紅色；樹根隆起，形成一個個小型拱門，下面露出漆黑的洞口。

蘇芽站在樹下，身穿白色睡裙，赤著腳。她雙手捧著那片金紅銀杏葉，葉片懸浮在掌心上方，旋轉著發出脈動的金光。更可怕的是，樹根處滲出的金色液體正匯聚成一個小小的、嬰兒形狀的輪廓，向女孩伸出"手臂"。

"芽芽！別動！"林半夏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蘇綰從未聽過的恐懼。

蘇芽轉過頭，眼睛完全變成了金色，沒有瞳孔和眼白之分："阿婆，它在叫我。"她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回聲，"它說...地下的姐姐們等太久了。"

樹根突然分開，露出一個向下的階梯，深不見底。階梯邊緣刻著七個符號——正是七個鈴鐺上的文字。

蘇綰胸口印記劇烈疼痛起來，她踉蹌一步，扶住門框才沒有跌倒。林半夏已經沖到蘇芽身邊，試圖拉開女孩，卻被無形的力量彈開，摔在三米外的草地上。

"七號..."蘇芽——或者說控制她的那個存在——轉向蘇綰，"來啊...回家..."

金紅銀杏葉突然飛向蘇綰，貼在她胸口印記上。兩者接觸的瞬間，一道金光從交接處爆發，照亮了整個后院。蘇綰感到一股強大的拉力，將她拖向那個黑洞洞的入口。

林半夏掙扎著爬起來，嘴角流血："不！還沒準備好！封印還沒完全解除！"

但為時已晚。蘇芽已經邁步走入地下通道，蘇綰也不由自主地跟上。銀杏樹的枝條在她們身后合攏，將林半夏絕望的呼喊隔絕在外。

通道向下延伸，墻壁上嵌著發光的苔蘚，提供微弱照明。蘇芽在前方蹦蹦跳跳，像個普通孩子去郊游，而非被某種古老力量控制的人偶。

"它等了你十年。"她頭也不回地說，"從你把七個鈴鐺按在阿婆傷口上那一刻起，它就知道你會回來。"

蘇綰努力保持冷靜："它是什么？"

"你的一部分啊。"蘇芽終于轉身，金眼在黑暗中像兩盞小燈，"就像我是阿婆的一部分一樣。"

通道盡頭是一扇金屬門，上面刻著往生樹的浮雕。蘇芽將小手按在樹干位置，門無聲滑開，露出里面的空間——

一個圓形石室，中央是七口透明的水晶棺槨，呈環形排列。每口棺槨中都躺著一個少女，面容與蘇綰相似，只是年齡各異。她們手腕內側都有蝴蝶胎記，胸口放著不同顏色的鈴鐺：赤紅、橙黃、翠綠、天藍、靛青、紫羅蘭...

以及最中央那口棺槨中的少女，她比其他人都年長，胸口放著一個純白的鈴鐺，上面刻著"終"字。

蘇綰的呼吸停滯了。那是她自己。

"歡迎回家，七號。"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蘇綰轉身，看到鐘明站在門口，手中握著一塊金色懷表——與當年守鐘人的一模一樣。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變幻不定，時而年輕，時而蒼老，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面跳動著熟悉的火焰。

"初..."蘇綰喃喃道。

鐘明——或者說初——微笑著搖頭："不完全是。初和芯融合后，大部分意識都回歸了神格。我只是...殘留在時間縫隙中的回聲。"他舉起懷表，"來拿回你遺忘的東西吧。"

蘇芽已經跑到中央棺槨旁，小手貼在透明蓋板上："姐姐，該起床了。"

棺中的"蘇綰"突然睜開眼睛，瞳孔是純粹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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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4-09 19: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