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絮飛雪憶舊游我的小舅出了一場車禍后說話就變得不再利索。
在飄完柳絮又飄起楊花的春日，母親開著電動三輪車帶我去醫院看他。
前座上坐不下我們兩個人，所以我就和待會要給小舅的禮物一起擠在后面的車廂里。
冬天時候裝在車把上的厚手套還沒有拆下，人造革的外殼已然破碎，露出里面焦黃的人造棉。
母親開車前給自己戴上了一雙泛黃的白手套，嘴上又戴著一副紫色的口罩。關于這兩樣東西，
我有很多話要說。那雙白手套我曾經見我小舅戴過。那次他戴著白手套，兩只手握住車把，
用他那輛沒有前燈后燈也沒有喇叭的摩托車載著我駛過鄉村的小路的情景我始終都還記得。
紅磚壘成的村莊被我們遺棄在身后，連同墻上中國移動的廣告，
曠野中我看到遠處村子在一排歪著身子的楊樹后面逐漸顯露出輪廓。在外公后院的羊圈里，
小舅和我剛剛用外公那個黃銅煙斗飛完葉子。一團稀泥般的糞土塞滿了我們的腦袋，
世界和我的心臟一齊在我的太陽穴徐徐跳動。摩托車在土路上顛來殿去，
我在后座上不停的咳嗽。小舅緊緊抓住車把，我抓住小舅的皮夾克，
摩托車輪子上蝰蛇一般的花紋抓緊又松開板結的泥土。風就在我們耳邊呼嘯而過，
我們經過了開著小黃花的花生地，又在高高壯壯的玉米地頭消失。
我們在毛茸茸的豌豆旁邊停車咳成一團?！耙院笤僖膊幌钩榱恕蔽伊髦蹨I跟小舅這么說。
小舅不停地往地上吐口水，咳嗽，吐口水。整理完白手套，摩托車接著往前開。
我們迎面遇見了一陣暴雨，等太陽又從烏云背后露臉時，只有我的前胸和小舅的后背是干的。
聚酯纖維面料的短褲濕透，緊緊貼著我的大腿，壓住了我的小雞雞，讓它動彈不得。
它在掙扎中越變越長，我在后座害羞地縮回了一點身子。風越吹越大，
吹干我們腦子里的稀泥，世界變得寂靜，心臟仿佛不再跳動。
摩托車引擎運轉的聲音成了我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們在雪白的噪音里風馳電掣。
一陣風雪稀里糊涂地從天上沒頭沒腦地砸下來，落到人臉上比刀子還疼。
我跟小舅說“我討厭冬天，真他媽冷啊?！毖]理我繼續下，轉眼間就蓋住了花生和豌豆，
玉米的綠葉子也蓋滿了白色的雪花。烏云淹沒了遠處楊樹的梢頭。我回頭，
摩托車在身后留下兩道帶花紋的軌跡，它們彼此交叉又不斷分離。
等到小舅加足馬力帶我爬上一道高崗時，身后的雪已經化個干凈，
只有背蔭的樹根那里還殘存著一點積雪，像是某種無人識別的冬天的文字。等我回過神來，
小舅不見了，可黃色的大地上沒有地方讓人藏身。我睜大眼睛搜尋小舅，
只見到處都是收割完莊稼后剩下的殘茬，像膿包一樣鼓起的墳頭在大地上此起彼伏，
還能見到黑色的墳堆在某塊農田里沿著地隴一字排開。雪化干凈的玉米地里，
玉米已經不再是那些挺立的巨人，如今他們枯黃的葉子破碎不堪，有的失去首級和胸脯，
變得和我差不多高。那些依然挺立的頭顱早已干癟，一道道皺紋擰成一朵暗花?！靶【耍?/p>
小舅！”我喊了好多聲卻沒有回應。風聲不再呼嘯，丑陋的楊樹一言不發地站在道路兩邊，
站在高崗之上，我望著附近幾個村莊，不知道我們要去的是哪一個。
這種感受幾年之后我又再次體驗到了，那是在一個刮著寒風的下午，
我的第一個女朋友說我太不成熟要跟我分手。我聽完后摘下那只她送給我的假表扔給她，
自己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那家麻辣燙館子。接著就是漫無目的的游蕩，人流漸漸稀疏，
華燈漸漸初上，可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記得自己面前有個白色的塑料袋在風中忽左忽右，
一會兒比電線桿還高，一會又貼著地方滑動。跟著這個塑料袋我來到了十字路口，
一陣旋風吹了過來，我看到它在馬路中央暫停了片刻后扶搖直上，最終消失在灰色的天空。
兩個想法在我腦中來回重復，一個說要回去痛哭流涕地道歉，一個說要回去罵她。
雙手下意識地插進褲袋，摸出一個棉布的紫色口罩，
那是我剛來這城市找她的時候她買給我的。背著風站著，那副口罩摸起來毛茸茸的，
上面的白色小花也顯得楚楚可愛，可這一切都不能使我決定自己該在這十字路口走哪條路。
面前的紅綠燈由紅轉綠接著又變紅，原本跟我站在一起的人各自上路。
這時我才悲傷地意識到談了這么久的戀愛我連她的嘴都沒有親過。
2 風馳電掣的往事小舅頭上纏著繃帶，腳上打著牽引的樣子差點沒讓我忍住笑。
不是我喪心病狂，而是我和小舅從來都像朋友一樣彼此嘲笑。事先知道小舅傷得不重，
母親沒有表現出悲傷，但也沒有親切，行事反而比平常更加威嚴。在她看來，
放蕩不羈的小舅活該有今天，活該被一輛轎車撞裂大腿的骨頭。
面對著小舅媽她完美地表現了女人之間的溫柔，她也覺得小舅媽很好，
唯一的遺憾就是嫁了個不老實的丈夫。同時指示我把我們帶來的禮物給小舅看看，
一袋奶粉和一箱鮮牛奶還有別的水果。小舅媽把它們過來后一股腦地都放在床邊。
那里已經有不少別人送來的禮物了，都是些本縣食品工廠生產的廉價貨。
小舅看到我們來很不情愿地把目光從窗外的藍天收了回來，嘴里模糊不清地說著什么。
說話的時候嘴往右邊歪著，一滴口水拖著細長的線流出，滴在了胸口。
見我和母親都沒有聽懂，小舅媽趕忙前來翻譯，原來他在問我現在畢業了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繼而懷疑小舅是不是想說你在學校又把到幾個妹子。
于是我看了看小舅的眼睛，發現它們像喝醉了一般迷離，
像霧氣依附在水面上那樣盯著自己的腳趾。我懷疑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剛才問的問題，
于是我把回答告訴了小姨媽?！爱厴I了好，畢業了就可以掙錢了”小姨媽適度地表示欣喜。
接著就是一番關于工資和工作地點的問話，這些我都應付自如。
整個對話過程中我都在留神注意小舅，看他有沒有任何反應。沒有，
小舅像入定了一般對我們視而不見。母親看他這副樣子也不好開口責怪他不該酒后開車。
我問小舅“你的摩托車怎么樣了，還能再開嗎？”小舅搖搖頭，
小舅媽在旁邊補充“徹底完了，兩個輪子都掉了?！北M管沒有前后燈，沒有手閘，
小舅的摩托車是附近幾個村莊里開得最快的。有多少次我坐在他的后座上大叫著讓他超車，
并轉身應付身后傳來的叫罵。電動車，農用三輪車，小汽車統統不是小舅的對手，
每次他和別人斗智斗勇終于超車成功后就會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勁！”。
在幼小的我看來，小舅這人也很帶勁。小舅很強壯，
農忙的時節一個人能把好幾畝地的麥子一口氣從車上扛進院子再整齊地碼好。
小舅也很多才多藝，某年他外出打工回來帶回來一把破吉他，
在院子里的篝火旁邊給我們演唱了一首《鐵道游擊隊》，博得滿堂喝彩。
小舅水性也是全村最棒的，能一口氣游上二十里地。而且他還保持了一個記錄，
去水庫的水塘偷魚從來沒有被逮到過。這不光要求水性好，還得跑得快。而他的外甥，
也就是我則在第一次試圖偷魚的時候被抓到了。
那次我記得一條兩斤多的鯉魚已經上了我的鉤，正待我往上拉的時候，
耳邊傳來一句“偷魚啦偷魚啦”。被人按倒在地上時，
我側著頭看到那條鯉魚一個打挺重新躍回了水里，順便還帶走了我的釣竿。
從那時起我就再也不信自己未來能有什么成就。
小舅去把我贖回來時看我還是一臉灰心的樣子，
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年輕人不要怕挫折！”。
直到我意識到眼前的小舅和記憶中的小舅之間差別有多么大時，
小舅的樣子才讓我發笑不起來。我曾相信小舅的摩托車永遠不會出事，也永遠不會被人超過，
如今它失去了所有的輪子。曾經的小舅妙語生花，把周圍的大姑娘小媳婦逗得前仰后合，
而眼前的小舅卻連話都說不利索。曾經的小舅目光里全是滿不在乎，
好像天底下沒有什么是能阻擋他的舌頭他的肌肉他的摩托車，這些都裝在他的眼睛里。
如今這雙眼睛里是上述小舅珍惜的一切被剝奪后剩下的一個大洞，
小舅的目光透過這個大洞看到的是沒有希望的未來。
唯一能把兩個小舅的形象聯系在一起的就只有眼前這位依舊貌美皮膚白皙的小舅媽了，
可在她的眉間嘴角我依然見到了失敗與挫折的痕跡。以前小舅媽很美，
美得足以配的上我的小舅。3 昔日英雄今何在那時候小舅有很多女朋友，
有的是憨厚的村姑，生著一雙大腳和紅黑的皮膚，脖子后面拖著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
也有城里的姑娘，燙著波浪頭穿著高跟鞋，不多不少地露出。甚至還有知識分子，
帶著一副黑框眼鏡衣著樸素，右手被小舅握在手里，左手依然拿著一本書。
這三種女人時常頂替我的位置坐上小舅的摩托車后座，村姑羞澀地低下頭玩弄手里的辮子。
知識分子讓小舅開得慢一些她好在后座上看書。城里來的姑娘永遠高昂著頭，
裙子底下露出兩條白白的小腿，涂著口紅的嘴唇一笑就張得很開，
大家都認為這是風情女人的標志。這些女人我都不喜歡，
更新時間：2025-04-08 18: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