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綢子送喜十年前的夏天,一輛系著紅綢子的面包車,
沿著崎嶇不平的鄉間黃土路駛進我們村。它搖搖晃晃地壓過地上散落的金黃麥秸,
在身后掀起滾滾灰塵,
擴音喇叭里傳出高昂的女聲:陳柳莊村的陳光帥同學、柳芳同學高考成績優秀,
分別被xx大學、xx大學錄取。面包車先是從村西頭駛入,在村東頭的大柳樹向南拐,
繼續往西行駛,繞過小賣鋪旁邊的臭水塘,直行向北,將通知書交到我爸微微顫抖的手上。
它迂回的前進路線確保每個村民都第一時間得知這個爆炸性的消息,
包括村里的耳背的三奶奶和正在村南頭樹林里放羊的二傻子。掐指一算,
我們村已經十多年沒有出過大學生了。我的刻苦學習的前輩,按輩份應該管他叫叔,
在鄉村的傳說里成了神話一般的人物:住在北京城一座高樓的頂層,天天有老媽子伺候著,
出門有奧迪車接送,年輕漂亮的老婆每天都去美容院。他的故事我從小聽了無數遍,
這次很高興自己成了主角。面對提前到來的暑熱,
鄉親們在屋后的樹蔭下打發著漫長的午后時光。紅綢子,面包車,
擴音喇叭和大學通知書在大家心中攪動的漣漪久久沒能平息。男人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女人們手里納著鞋底,每個人都在從久遠的記憶中檢索出幾件小事,
說它們預示了我們今天完成考上大學這一重要成就。有人提起看我小時候光著屁股放羊,
把家里那七只羊翻來覆去地數。“這孩子,那回見他這么放羊,我就知道他肯定能考上大學。
”他沒有提我當年去他西瓜地里偷瓜的事,讓我很欣慰。
另一方舉出芳姐四五歲就開始在家做飯,做好往田里送的故事,說這丫頭,打小就有靈氣。
你看她那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著就喜慶。為了壓倒對手,
三嬸子還補充說;我看那個光帥讀書就讀傻了,這么大的人了,見了長輩,連聲招呼都不打。
不像我們小芳,見了面嬸子是嬸子,大娘是大娘的,一點禮數都不差。等她大學畢了業,
肯定分派到城里,坐辦公室,再嫁個干部,那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三嬸子的觀點引起了廣泛共鳴;連我的支持者們也從我不愛打招呼中嗅到幾分危險的氣息。
于是他們轉而攻擊芳姐的性別:小芳就算考上了大學,以后還是要嫁人生孩子。
男孩才是做事業的,我看光帥就是在咱家里不愛說話,在學校,在外面,可會和別人聊天了。
不管咋說,老陳,有個這樣的兒子,你算是熬出頭了。我爸叼著煙,咪縫著眼,
嘿嘿地接受來自眾人的恭維。南邊傳來幾聲吆喝,一群山羊踩著土路,
騰云駕霧般走了過來;后面跟著二傻子,手里拿了根樹枝,
他新娶的傻媳婦咧著嘴傻笑著牽著衣角跟在身后。話題暫時轉向他們倆;二傻,
你們家一共幾只羊?二傻嘿嘿笑:不知道,不識數。咱們殺一只喝羊肉湯怎么樣?那可不行。
2 村中雙星爭輝話題持續升溫,早就超過了二傻子和他家用三萬買的南方傻子媳婦,
而且都終止于比較我倆前途之優劣上。大部分認為我會更厲害些,因為我是男孩。
但女孩的優勢在于可以挑個厲害的丈夫,話說我們村還沒有過嫁給城里人的呢。
我感覺自己和芳姐成了兩條野狗,脖子上被栓上了鐵鏈,硬按在長長的跑道起點,
只等叔伯嬸嬸們的一聲令下,就要拼命往前沖,分出高下。許多老朋友,當我們回頭想想,
已經記不得如何相識的。因為兩家相距不超過兩百米,怎么認識這個問題失去了意義。
在我關于童年有限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她的身影。我們沒有一起放過羊,
沒有一起偷過紅薯和西瓜,沒有一起去村子北邊的小河里游泳,順便在魚塘里偷幾條魚,
就連上學時也沒有同過班。她整個人出現在我面前已經是個標志的大姑娘,個子高高,
眼睛明亮,黑里透紅的臉蛋聽到什么好玩的事總會咧嘴一笑。更不用說她的身材凹凸有致,
胸脯高聳,屁股又寬又翹,兩條長腿一瀉而下,在那年流行的緊身褲里顯得格外修長。
乍看上去就知道她和村里的女人不一樣。在鄉下,女人們老得特別快,像天邊火紅的晚霞,
還來不及仔細賞玩滑嫩細膩的臉蛋,黑夜便悄然而至。怪誰呢?在烈日大田里鋤草打藥,
過早的生育以及毫不用心于保養,生活的重壓讓她們根本顧不及。大學時我有次回家,
在集市上遇到了一個初中同學,盡管對此我不太確定。她肯定和我同過班,
或許曾一起放學回家,或許她的哥哥是我的一個朋友。那時她蹲在地上,
守著一堆帶泥的紅蘿卜,而我剛乘坐了十個小時的火車從上?;貋怼?/p>
她隨便地把頭發扎在腦后,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睡衣,背上背著一個熟睡的孩子。透過領口,
能看到她的胸部已經耷拉到了肚皮,藏身在腰部贅肉的褶皺里。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變成了和顧客們爭論多放或是少放一根蘿卜,把背上的孩子拉扯大。
不行不行,秤給的足足的,不能再加了,要不你去別家買。汗水聚在鼻尖,
在正午的陽光下晶瑩剔透,她抬起胳膊蹭掉,曬黑的上頰露出幾點雀斑。我想起她是誰了,
那個扎著馬尾辮,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女孩,愛笑愛鬧,愛混在男生中間,
當著全班的面唱過一首《小雨》。有那么一刻,我想上前打個招呼,問問她這些年怎么樣,
隨即又否定掉這可笑想法;經過多年離散,反方向上的奔波,
對彼此而言我們都成了安臥在棺木里的死人,往日的殘影。
當我們抒發對往日的懷念與留戀時,最害怕的就是他們突然活過來。
漫長的假期晃晃悠悠地消逝著,年輕的身體在七月的蟬鳴里躁動不已。
我帶著一幫初中生把鄉下能玩的都玩了個遍,
下河游泳、從魚塘偷魚、爬樹抓鳥、在隔壁村的女孩子面前裝社會人。
幾天下來我理所當然地被村里人封為兒童團團長。不過把孩子交給未來的大學生帶著,
家長們還算放心,芳姐的弟弟也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已經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
那時他還是個整天跟在我后面的毛孩子,瘦瘦小小,膽子也小,
每說完一句話都要補充一句“哥你說是不?”芳姐整個夏天都待在家里,
恍惚聽說她要出去打暑假工,掙個學費出來,不過沒能如愿。大娘說:“一個女孩子,
不好好在家待著等開學,跑出去打什么工,家里又不是拿不出學費。
”于是整個暑假都能看到芳姐的窗簾,被房間里的風扇吹著,像麥浪一樣無聲地滾動。
拴在院子中間棗樹上的大黃狗懶洋洋地搖著尾巴。偶爾碰見有同學找芳姐玩,
也是急忙就進了房間。我們男孩子在外面打牌喝酒,
恍惚能聽到她們時而在哭時而又在哈哈大笑。蒼蠅在半空飛了一圈又落了下來,
夏天悠長的像是沒有盡頭,村子里不再有人談論我們倆大學生了。我在感到自由的時候,
也感覺到了失落?;丶页燥堄忠冗^那條橫穿全村的土路,
三輪車揚起的塵土讓兩旁的紅磚瓦房和貼著瓷磚的門樓影影綽綽。看著灰塵紛紛落下,
我才意識到從記事起,這片街景就沒有變化過,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什么變化。
小路向前后延伸,它向后延伸到鄰村的水庫四周高高的堤壩,
堤壩下面有一處院落冒起了炊煙,那是我姥姥家;向前能通到新修的柏油路,
能坐上汽車進城,再坐火車去遙遠的地方。不過出村上學的時間還早,
早得像是不值得認真對待,況且我又聞到了豬肉片被爆炒的香氣,便不以為然的進了家門。
那年夏天唯一值得記述的事情只有芳姐的三妹出嫁了。
有兩個特征使它足以進入我村悠久而平淡的口頭歷史,第一;那天很熱,
白的刺眼的大太陽仿佛就掛在樹梢上,滿天的楊樹葉都耷拉著腦袋,轉過身用背面接受烘烤,
地面上的雜草全都趴在地上。天上沒有一絲風,知了都沉默了,
躲在樹干陰面看地上兩個大功率低音炮哇哇大叫。酒席就在芳姐家門口的樹林里擺開,
男客們紛紛脫了上衣,大口大口地喝著冰鎮啤酒,鎮壓著想要就此爆炸的愿望。
女客們遲遲不肯落座,像即將出欄的豬仔一樣擠在房間里,拆開酒盒當扇子拼命地扇著風,
一架積滿了蒼蠅屎的老吊扇在頭頂慢悠悠地轉著。
更新時間:2025-04-07 15:5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