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金風颯颯菊花黃,
忠義堂前酒肉香。
暗涌驚雷藏笑語,
招安二字裂肝腸。
話說梁山泊自三打祝家莊、大破高唐州后,好漢聚至一百單八員。這日正值九月重陽,但見八百里水泊煙波浩渺,宛子城頭旌旗獵獵。梁山泊忠義堂內外,菊花開得正盛,千姿百態,燦若云霞鋪錦。宋公明傳下將令,教梁山泊大小頭領,無論天罡地煞,不分座次尊卑,都到忠義堂上,共聚賞菊飲酒,同慶佳節。正是:山寨高張菊花宴,水泊好漢聚華堂。
當日堂上,依著往日慣例,左右分設長案,左首首位坐著智多星吳學究,青袍羽扇,與入云龍公孫勝低語玄機;右首首位豹子頭林沖按劍而坐,側旁霹靂火秦明須發皆張。其下關勝、呼延灼、小李廣花榮、小旋風柴進等一眾天罡星頭領,各按資歷排定座次。堂中主位上,宋江居中而坐,臉上堆滿了笑容,頻頻舉杯,敬向兩邊兄弟。堂下列位地煞星頭領,更是熱鬧,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大口吞酒,大塊嚼肉,喧嘩之聲幾乎要沖破屋頂。黑旋風李逵嗓門最大,正唾沫橫飛地吹噓自己昨日下山又怎地威風,惹得矮腳虎王英在一旁笑得險些嗆了酒,沒遮攔穆弘則只顧悶頭吃肉,仿佛桌上佳肴才是他唯一對手。一時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倒也顯出幾分融洽景象。
看官聽說,這般熱鬧景象,倒似那黃巢不第后賦菊的氣象,怎奈眾好漢只顧眼前快活,哪知禍福相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臉上都已帶了酣意。宋江緩緩站起身,端著酒盞,踱步走到堂前高臺。原本喧鬧的堂上堂下漸漸安靜下來,兩百多雙眼睛齊刷刷望向他。宋江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蓋過了殘余的低語:“眾家兄弟,咱們自從匯聚梁山,在這水泊安身,嘯聚山林,實非得已,與朝廷作對,更非我等本意。今日恰逢重陽佳節,菊花盛開,我心中有感,填得《滿江紅》一詞,權當抒發心腹之言,也與眾兄弟共勉。還望眾兄弟靜心一聽?!?/p>
他目光掃過眾人,見大多兄弟都帶著敬意和期待,便朗聲誦道:“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念到此處,堂上不少兄弟微微點頭,覺得詞句應景,頗有文采。宋江聲音愈發慷慨,“頭上盡教添白發,鬢邊不可無黃菊。愿樽前長敘弟兄情,如金玉……”聽到這里,許多人更是感懷,覺得哥哥到底是念著兄弟情分。宋江頓了一頓,語氣一轉,帶著無限向往:“……望官家降詔早招安,心方足?!?/p>
這最后一句“早招安,心方足”剛一出口,猶如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水面,堂上瞬間靜得落針可聞。先前還帶著笑意的臉龐,不少都僵住了。只聽得“哐當”一聲響,左邊席上,靠近前排的位置,一人猛地推開身前案幾,霍然站起,帶得杯盤一陣搖晃。那人圓睜環眼,聲若洪鐘,厲聲喝道:“哥哥此言差矣!”
眾人驚愕之下定睛看去,不是別人,正是那打虎的行者武松。只見他臉上酒意霎時褪盡,目光如炬,直視宋江:“哥哥此言差矣!如今朝廷是何等模樣?奸臣當道,讒佞專權,蔡京、高俅之流禍國殃民,哪個不知?我等好漢被逼上梁山,方有今日,在這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緞,哪個不是堂堂正正,哪個不是自在快活?哥哥卻為何非要去趕著受那鳥安?招安,招安,便是去那東京汴梁,給那些奸臣做看門狗不成?還是覺得我等兄弟的項上人頭,比不得他高太尉腳底的泥?今日也說招安,明日也說招安,哥哥這話,豈不是叫眾家兄弟寒心!我等浴血打拼,掙下這片基業,難道就是為了低頭去受那幫腌臢之輩的鳥氣?”武松越說越是激動,額上青筋暴起,雙拳捏得骨節發白,胸膛劇烈起伏。他身后,同是二龍山過來的楊志等人,雖未起身,臉上亦是憤憤不平。
武松這一番話,如同一瓢冷水澆在炭火上,堂中氣氛驟然冰封,先前那融融暖意,已蕩然無存。不少頭領面面相覷,更有性急的,已是按捺不住,手按腰間兵刃。
宋江臉上笑容僵住,正待開口分說,只聽得階下一聲暴喝,如同平地炸開一個焦雷,震得那梁柱上的灰塵簌簌直落?!斑?!”一個黑大漢猛地跳將起來,把面前擺滿殘羹冷炙的桌子只一腳,踢得“轟隆”一聲,木屑橫飛,碗碟碎裂,湯水酒肉濺了一地。那漢子瞪圓怪眼,根根須發倒豎,指著宋江便破口大罵:“招安!招安!招你娘的鳥安!放屁!放屁!俺們在這梁山,殺貪官,濟貧苦,何等快活!如今倒好,天天把招安掛在嘴上!朝廷里都是些賊官污吏,把好人往死里逼!賺得俺們去,剝了皮,剮了肉,還要把俺們的骨頭敲碎了熬油!我鐵牛,第一個不服!誰要去招安,俺第一個就剁了他!”正是黑旋風李逵。他口沫四濺,狀若瘋虎。
李逵這一鬧,滿堂皆驚。宋江氣得臉皮發紫,渾身哆嗦,手指李逵,聲音都變了調:“這……這黑廝!恁般無禮!口出狂言!左右!與我拿下!斬訖報來!”他實在是氣急敗壞,從未想過自己一片“好心”,竟引來如此激烈的反彈,尤其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階下早有呂方、郭盛等幾個宋江心腹應聲而出,便要上前拿人。
但見李逵聽罷宋江喝斬,恰似焦雷劈頂,暴喝聲戛然而止。那鐵塔般的身軀驟然凝定,銅鈴環眼瞪得迸出血絲,闊口半張如旱魚離水,喉間荷荷作響,卻吐不出半個字來。先前潑天怒火似被罡風掃滅,只剩得胸膛鼓風箱般起伏,醋缽大拳捏得骨節爆響,虬髯戟張如鋼針倒豎。這黑廝平生罵遍奸佞、斬盡仇讎,便是刀斧加頸也只管廝拼,此刻卻似木雕泥塑——蓋因那“斬“字竟從公明哥哥口中迸出,直教這鐵漢心頭如遭千鈞石碾,怒里摻著痛,恨中混著癡,渾不知該掄斧劈山還是伏地慟哭。
此時,美髯公朱仝本自隱忍,見李逵踢翻桌案,又聽他叫罵,憶起滄州當日小衙內慘死之狀,皆因此獠所害,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指著李逵喝道:“黑廝!你這殺人放火的強賊,當初害死小衙內!今日又在此狂言撒野,攪擾菊花盛會!若非平時看在眾兄弟面上,我豈能容你!”說著便要上前動手。
李逵哪里肯讓,怪叫一聲:“朱仝匹夫!俺殺人放火,關你鳥事!”掄起板斧便要來戰。一丈青扈三娘見李逵撒潑,新仇舊恨齊涌,雙刀出鞘三寸,被孫二娘死死按住。
說時遲,那時快,右邊席上猛地站起一個胖大和尚,把手中那根沉重的渾鐵禪杖往地上“咣”地一頓。只聽他沉聲喝道:“都且??!招安之事,確實不妥!如今滿朝文武,幾多奸邪?就比俺在五臺山時見過的那些禿驢,嘴里念著慈悲,心里全是生意!招安了去,有何好處?哥哥若是真個去了,正是‘水泊里好漢,都做了沒頭蒼蠅’!依灑家說,此事休要再提!若真個不自在,不如趁早散伙,各回各家,尋個干凈地方,也強過受那鳥氣!”此人正是花和尚魯智深。他向來與武松意氣相投,又自成一派,說話極有分量。魯智深此言一出,堂上頓時鴉雀無聲。宋江見魯智深也出言反對,且言辭激切,一時竟吶吶無言,不敢強行反駁。。
魯智深話音剛落,那“咣”的一聲禪杖頓地之響猶在梁間回蕩,眾人驚魂未定,卻見右邊人叢里,“霹靂火”秦明霍然起身。他本是朝廷命官,統制兵馬,鎮守一方,何等威風!只因宋江那條“賺”人上山的毒計,害得他家破人亡,青州城外,妻子老母,闔家性命,盡數斷送在那慕容知府的屠刀之下!這血海深仇,秦明如何能忘?平日里,他強壓怒火,只因木已成舟,又感梁山兄弟義氣,不愿多提??山袢账谓辉俟拇嫡邪?,竟是要他秦明回過頭去,向那斷送他全家的朝廷搖尾乞憐?還要去那蔡京、高俅、慕容彥達之流的麾下聽令?
一股腥甜的恨意直沖秦明頂門,眼前仿佛又見了青州城頭滾落的親人頭顱,耳邊似又響起妻兒臨死前的哀嚎。他雙拳捏得“咯咯”作響,指節慘白,手臂上的肌肉墳起,根根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從脖頸一直蔓延到額角。一雙虎目赤紅,死死盯住宋江,那目光里沒有了平日的半分憨厚,只剩下冰徹骨髓的寒意與幾欲噬人的兇光。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卻終究未發一言,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嗤!”
這聲笑,比李逵的咆哮、武松的質問、魯智深的喝止,更叫宋江心頭發毛。那笑聲里,飽含著無盡的怨毒、刻骨的仇恨,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嘲諷,仿佛在嘲笑宋江的天真,更在嘲笑自己錯信了人,落得如此境地。
他身旁的娘子花氏——原是花榮的妹子,見夫君如此,急得粉面煞白,纖手死命扳住秦明鐵臂,哭音兒打著顫::“秦明哥哥且息怒,秦明哥哥且息怒!莫要沖動……”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擔憂。
秦明身軀微微一震,低頭看了看妻子惶急的面容,眼中的赤紅稍褪,但那股暴烈的殺氣并未消散。他沒有坐下,就那么僵立著,像一尊即將爆發的火山,沉默地對抗著宋江的“招安”大計。
周圍的頭領,如“豹子頭”林沖,見秦明這般模樣,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家娘子被高俅那廝逼死的慘事,雖未起身,臉色也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端著酒碗的手,指節捏得發白。黃信、燕順等人更是坐立不安,他們都曾是秦明的舊部或相識,深知這位霹靂火將軍的脾性,更知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見他強忍不發,反而比直接爆發更令人心驚膽戰。
一時間,聚義廳內死寂一片,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宋江看著武松、李逵、魯智深,又看看如同兇神附體般的秦明,再掃過堂下或憤怒、或沉默、或不安的眾頭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那套“忠義”說辭,在血淋淋的現實和刻骨銘心的仇恨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先前那點因李逵撒潑而起的怒火,此刻早已被更深沉的驚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所取代。他開始意識到,這“招安”二字,捅的可不是一般的馬蜂窩。
不遠處,一丈青扈三娘,聞聽李逵叫罵,不由得嬌軀一顫,臉色煞白如紙。當年祝家莊被破,正是這黑旋風李逵,殺盡她扈家莊老幼,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宋江卻偏偏將她許配給那猥瑣不堪的矮腳虎王英。此仇此恨,銘心刻骨。此刻見李逵撒潑,仇人近在眼前,卻礙于宋江威勢和梁山規矩,只得死死低下頭,暗暗咬碎銀牙,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坐在她身邊的王英,見秦明發飆,縮了縮脖子,竟下意識往扈三娘身后躲了躲,惹得旁邊幾人暗自哂笑。
炮手凌振,原為東京甲仗庫副使炮手,被梁山賺上山來,心中一直存著芥蒂。平日征戰,雖也出力,卻總少了些真心實意。此刻見這等場面,更是面沉似水,索性將頭扭向一邊,望著窗外,閉口不言,仿佛這堂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人群中,阮小七斜眼看著宋江,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不屑。他是石碣村舊人,跟著晁蓋哥哥一起出生入死,劫生辰綱,打官軍,何等痛快!如今宋江做了頭領,雖也義氣,卻一心只要招安,早忘了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根本。他想起日后若真招安,自己定要尋個機會,私穿那龍袍耍耍,好好譏諷一下宋江這皇帝夢。當下嘿嘿冷笑幾聲,引得旁邊的阮小二和劉唐都皺眉看他。
旁邊早有軍師吳用、公孫勝等人急忙起身勸解:“眾家兄弟,今日佳節,何必動怒,傷了和氣!招安之事,事關重大,還需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宋江亦強作鎮定,連連擺手:“眾兄弟息怒,息怒!皆是宋江不是,引起爭端。此事暫且不提,且飲酒,且飲酒!”
一時間,忠義堂上堂下,亂作一團。武松、魯智深、史進等公然反對招安者,怒目而視;秦明、林沖、扈三娘、凌振等心懷舊恨或不滿者,面色陰沉,或冷笑,或沉默;朱仝因私怨欲擊李逵;而智多星吳用、入云龍公孫勝則急忙起身,一個拉住宋江,低聲勸慰,一個走到中間,高聲呼喝,試圖彈壓場面;鐵扇子宋清更是手足無措,在宋江身邊團團轉;神行太保戴宗、小李廣花榮等宋江心腹,則護在宋江身前,怒視武松、魯智深等人;亦有關勝、呼延灼等朝廷降將,面色尷尬,低頭不語,作壁上觀;更有那三山派系的神機軍師朱武、九紋龍史進等人,與魯智深、武松交換眼色,隱隱成團;部分地煞頭領如喪門神鮑旭、飛天大圣李袞等,素來敬佩李逵悍勇,亦是躍躍欲試,面有不忿之色。整個忠義堂,瞬間分裂成數個陣營,劍拔弩張,菊花宴徹底變成了鴻門宴。宋江看著眼前景象,平日里的兄友弟恭蕩然無存,一張臉漲得紫紅,心中驚怒交加,竟不知如何收場。
正是:菊香難掩血腥氣,忠義堂成修羅場。欲知這場禍事如何收束,且聽下回分解
更新時間:2025-04-03 17:3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