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苗燕敖新農業試驗基地今天要進一批肥料。

玻璃大棚十幾米高，占地巨大，開著門，貨車直接能進來。

作為老板，苗燕敖看著點數，他有180的身高，因為常年干農活，皮膚是小麥色，很健康，眼睛大大的，總是笑瞇瞇的。

他三十歲了，毛頭小伙子的楞勁化為穩重，為人也很隨和，斯斯文文的，總會被人認為是老師，鄉里鄉親有事沒事喜歡逗逗他。

“苗老師處對象了沒？我小侄女明年畢業，介紹給你?！?/p>

苗燕敖倒也不至于臉紅，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借著吃飯的由頭趕緊跑。

大棚后面是農村自建的小院，有圍墻圍著，里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

紅磚圍墻外面掛了鐵絲網，爬滿薔薇，正是綻放的季節，粉嫩嫩的花朵高過墻頭，在風里招招搖搖，有樹莓的香氣。蜜蜂和菜粉蝶爭先恐后地飛來。

就在繁花之中，靜靜地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他的皮膚非常白嫩，幾乎在發光，整個人修長筆直，穿著職業修身的黑西裝，內里套著馬甲，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拿著黑皮筆記本，手里還有一只簽字筆。

給人的感覺他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個會議，準備回到工位繼續辦公。

苗燕敖左右看看，房子兩邊都有路，四通八達的，但都是鄉村土路，他的皮鞋雖然有點灰塵，但西褲還是筆挺干凈，泛著柔和的光，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這人也看向他，眼睛修長，微微上挑，鼻梁，嘴，整個臉部五官比例相當好，說是模特也不過分。重點是他的眼睛非常亮，眼仁烏溜溜的，說他笑著吧，也不像笑，若說他有點別的想法，卻也看不透。

如果從一包化肥里拆出蘋果手機，那一定是賣家發貨時不小心掉進去的。那么，這位……閣下，是某種神秘力量把你裝進了我的化肥車里？

“你是sei??？”

“我叫姜玄，幸會。比較喜歡你這里的薔薇花，想住一段時間?！?/p>

這人開口了，聲音超級好聽，很有少年感，輕松活潑但又不失端莊，普通話很標準，但也有一點北方的感覺，聲音沒那么軟，吐字清晰，干脆利落的。

苗燕敖大概花了兩分鐘時間才把注意力從他的聲音質感轉到他的說話內容。

“你要擱我家??？為啥？我這兒不是民宿?！?/p>

毫無預兆地，姜玄的眼淚流了出來。他也沒什么悲慟的表情，也沒有抽泣，只是靜靜地站在薔薇花下，靜靜地流淚，像花朵滴下露珠似的。

苗燕敖瞬間覺得自己太冷酷了。

“那啥……你是不是餓了？進屋進屋，我給你整口飯吃?！?/p>

正房中間開門，進去是個堂屋，擺著折疊桌和塑料凳子，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灰塵。最近種植季忙得要命，苗燕敖一個單身漢，確實顧不上收拾，他能保證每天洗臉刷牙就不錯了。

可是，突然駕臨一個金光閃閃、干凈無瑕的客人，不能好好招待，多少還是讓人有點不好意思。

苗燕敖從里屋拉出一把帶靠背的木頭椅子，讓姜玄先坐下，給他一瓶可樂。

他去院里廂房的灶間快速開火，弄了一大盆西紅柿雞蛋面，自己盛一碗，剩下都給他。

“吃吧?！?/p>

姜玄手里被塞了一雙筷子，面對著一個凹凸不平的大鋁盆，里面……說句不好聽的，像狗糧似的一盆面條，他真的有點無從下手。

苗燕敖把自己那碗面給他。

“不好意思，我這兒條件有限?！?/p>

姜玄嘆了口氣，之前看見那片薔薇花開滿的紅磚墻，讓他情不自禁駐足，滿腦子都是對田園風光的向往。深入其境才明白，風光是表象，田園是真的。

行吧，吃吧。

不過，味道還不錯。

他也是真的餓了，很快吃完一碗面。

苗燕敖把盆子里的面條又分給他一半。

“你可真夠秀氣的，一點動靜都沒有?！?/p>

“吃飯為什么要有聲音？”姜玄抬眼看看苗燕敖：“哎，你開個價，我真的喜歡你這里?！?/p>

“不是，哥們，你咋了？遇到啥不順心的事了？跟哥說說?！?/p>

突然，手機彈出一條本地新聞推送，顯示附近高速路有連環車禍，有人員傷亡。

苗燕敖點開新聞看圖片，有一輛商務奔馳和大貨車相撞，那商務奔馳車的傷員也是西裝革履的，看起來和姜玄這身行頭很搭，簡直就是一伙人。

他把新聞轉給姜玄看。

“你是這起車禍的人嗎？你是奔馳車上的？那你受傷了沒有？”

姜玄沒看新聞，只是看著苗燕敖，眼神清凌凌的。

“如果我受了傷，你會不會收留我？”

苗燕敖覺得跟這人無法正常交流。

“別說收留不收留，你要是受傷，我肯定送你去醫院。如果受傷不嚴重，我是個獸醫，也能幫你看看。但你得放輕松，這里沒有壞人，我也不會傷害你?！?/p>

姜玄長眉微微收緊。

“我不請自來，才應該被提防、被懷疑?！?/p>

“沒看出來我這里有什么可值得你覬覦的?！?/p>

苗燕敖決定不跟著他的思路走，直接過去把人拽起來，從腦袋直接摸到腳踝。

他的手硬邦邦的，非常有力量，摸得人簡直有點疼。姜玄猝不及防，整個人僵硬了，雙手緊緊握著拳。

結果，還真是檢查身體，沒半點別的。

姜玄咬了咬牙。

苗燕敖把人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骨折和挫傷。又看眼睛和舌苔。

“張嘴，啊?！?/p>

姜玄認命地嘆了一口氣，張嘴。

苗燕敖舉著手機電筒查看他的喉嚨，有點發炎，但問題不大。

“吃飯吧，吃完了上炕睡一覺?！?/p>

姜玄重新坐下，面條還沒吃兩口，就見苗燕敖捧著鋁盆把面湯全部喝進嘴里，然后自顧自忙去了。

外面藍天白云，天光正好，能聽見工人吆喝的聲音。

姜玄捧著一個碎花瓷碗，捏著兩根顏色形狀都不一致的筷子，有點呆滯。

東屋黃漆剝落的門框上掛著半扇繡花門簾，里面是臥室，好大的一張……炕，鋪著紅花藍格子的炕席。

以前聽人開玩笑說：老婆孩子熱炕頭。這還是第一次看到。

摸起來硬邦邦的，能在這上面睡覺？

姜玄回頭看窗外，小院里有條四眼哈巴狗，正百無聊賴地守著狗盆子打瞌睡。

他走出去，把面條分給小狗一點。

小狗沖他搖搖尾巴，兩個耳朵長長的垂下來，有聰明毛飄著，脖子上的銅鈴鐺叮當響。

“你好，我叫姜玄，我不是壞人，可是有壞人要害我。我只希望能躲藏一段時間。好狗狗，幫我勸勸你主人，讓他留下我吧，我給你買罐頭和磨牙棒?！?/p>

小狗似懂非懂，豆豆眉擠啊擠的，聞聞狗盆子里的面條，歡快地吃起來。

姜玄吃飽了無事可做，還真的脫鞋上炕。他沒有去動疊在床尾長條柜上的被褥，脫了西裝外套蓋在身上，枕著自己的胳膊，昏昏沉沉睡去。

雷聲驚醒了他！

明明下午天氣還很晴朗，現在卻下著大雨，狂風卷著所有東西叮叮咚咚亂響。

姜玄很高興這場雨，雨水可以洗去一切痕跡，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這里了。

只要他肯收留我。

不過話說，他人去哪兒了？

外面風大雨大，姜玄趴在玻璃窗上看看小狗，小狗回自己的狗窩趴著去了，狗食盆里已經有小半盆雨水。

閃電劃破蒼穹，能看到玻璃大棚的頂子在反光。

自家別墅的天窗也曾有過漏雨的情況，這么個全玻璃的建筑……

姜玄打開墻壁開關，慘白的日光燈照亮整個房間，在窗臺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疊廣告紙，上面用紅印章印著聯系方式。

他打去電話。

對面接通很慢，背景音有稀里嘩啦的水聲。

“哪位？”

“我是你家房客，你怎么還不回家？”

“房客？啊，小張啊?！?/p>

“我姓姜！”

“哦哦哦對不起。不行，我現在有點忙，大棚在漏雨。你餓了就自己整點啥吃，所有東西你看上啥隨便使。不說了啊?！?/p>

姜玄這會還不餓，更何況，去廚房得出了正房的門，穿過院子，進廂房的門，他還不想淋雨。

不過，堂屋的里面也有一個小廚房，但堆了好多獸藥和輔料，燃氣灶落滿灰塵，櫥柜看起來很新，就像沒開過火似的。

全部家當看起來最值錢的就是位于廚房深處的冰箱了，應該是十年之內的款式。保鮮層全是飲料，半塊生姜蔫蔫的在格子里放著。冷凍層是海量的冰棍雪糕，還有凍餃子，以及不知道何年何月的生肉餡。

這個人，日子怎么過成這樣？

姜玄有點頭疼，拿一根綠豆冰吃吃，冰得牙疼。

也許我的決定太過倉促，欠缺謹慎。

大棚有兩塊玻璃碎了，約的工人有別的活沒忙完，苗燕敖看天氣預報最近沒有雨，就想著等兩天再修?？墒橇路莸奶鞖饩褪切『⒆拥哪?，說變就變。

苗燕敖和工人用了好大的力氣把大棚漏雨的部位擋住，底下拿東西接著，好多菜苗被澆得東倒西歪。

“沒事老板，這些菜也到日子了，明天一早收了全送超市去，不耽誤賣?！?/p>

大棚從去年冬天開始出產青菜，供應超市，現在也是最后一季了。

工人一身的水，疲憊不堪，各自回家。

苗燕敖脫了上衣擰干水，再穿回去，把菜池子里的積水放掉。

接下來不種菜了，要種西瓜、香瓜。他心里盤算著秧苗、液體肥的數量，立體種植還要搭架子。忙了好久他才想起剛才那通電話。

對，家里還有個人呢。

雨還在下，苗燕敖沒顧得上打傘，找了塊塑料布蓋在身上就往院子里沖。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甜甜的姜味。

幾乎從來沒有用過的廚房亮著燈，之前煮面條的鋁盆煮著姜絲可樂。

姜玄站在廚房門口的灶臺邊，還是那身西裝，只不過把外套脫了，馬甲裹著腰，那小腰細得簡直一只手能握過來。

“你回來啦？”他沒看人，用筷子攪一攪鍋底：“像個水鬼?！?/p>

他沒有笑，但苗燕敖就覺得他笑了，還笑得挺開心的。

姜絲可樂煮好了，姜玄沒找到勺子，直接拿吃面的碗舀了一些，用紙巾擦干外面的液體，遞給苗燕敖。

“都洗過了，是干凈的?！?/p>

一口喝下去，全身都暖了。

苗燕敖心底升起微妙的幸福感，窄小的廚房，昏黃的燈光，倆人擠在熱氣騰騰的灶臺前，莫名像過日子似的。

“你可太賢惠了，是田螺姑娘嗎？”

姜玄身子一僵。

直男開起玩笑來，真是沒輕沒重。

哎！

他關火，轉身出去，從毛巾架上拿了一塊干毛巾，遞給苗燕敖。

“擦擦吧，當心感冒?！?/p>

苗燕敖接過毛巾，擦臉和脖子，沒急著換衣服，等下要去洗澡。

但是在洗澡之前，有些話得說清楚。

“你說你要留下，可你又不認識我。”

“你姓苗，是這片農業基地的老板，你種菜，也種水果和藥材，還培育新品種。你也是這里畜牧站的獸醫，在外地有馬場和草原牧場?！?/p>

“那你呢？”

姜玄眼眸垂了垂。

“我確實是從那輛奔馳車里逃出來的，但是，是在車禍發生之前?！?/p>

“所以，你知道車禍會發生。也就是說，有人在追你們？”

姜玄看向苗燕敖。

“可以不問嗎？”

苗燕敖的眼神在他臉上轉了三圈，干脆利落點頭。

“跟我一起睡你可能不習慣，你睡西屋，有床。但如果你要留得時間長，到冬天，我可以送你去縣里住樓房?！?/p>

他單手叉腰，毛巾呼嚕呼嚕后腦勺，壓著的眉弓像山峰。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是我大學同學，畢業于江灣市農大，智慧信息化專業，老家在鯨市。我不要你房租，你有空幫我收拾收拾屋子，如果會做飯那就更好了?！?/p>

姜玄雙手抱胸，瞇著眼睛看他。

小老板腦子轉挺快。

“如果你有家人，比如說女朋友之類的，我住在這里會不會不方便？”

“沒有，就一條狗?！泵缪喟街钢冈鹤樱骸敖袣g歡?！?/p>

外面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姜玄把頭轉回來，直視苗燕敖的眼睛，突然發現他比自己矮幾公分，瞬間有點找回主場的感覺。

“我不會做飯，但想來不難，我可以學?！?/p>

他想了想，趕緊補充。

“但你不能對我要求太高。你不可以兇我，也不能不回家?！?/p>

“你是我媳婦兒??？”苗燕敖簡直無語。

“那……那你回不回來總得說一聲……我一個人住害怕?！苯灿X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也笑起來。

“你還不如收我房租呢，我就當是住民宿了?！?/p>

他一笑，顯得年紀更小了，分明就是個小孩，兇巴巴的裝大人樣。

“沒空伺候你?！泵缪喟叫χ?，呼嚕呼嚕姜玄的腦門，他的皮膚冰冰涼涼滑滑的，頭發軟軟的，像小狗。

“好啦，收留你啦，別苦著一張臉，多大個事兒？”

苗燕敖說著推開門，頂著雨跑去廂房浴室。

“你這樣出去，等下洗完澡回來，不會被再次淋濕嗎？喂！”

姜玄呆滯在原地，不理解這個人的生活風格，緩慢抬手，把自己被弄亂的額發全部耙到腦后。

更新時間：2025-03-29 08:01:38